35 【規矩】
岑蠻就這麽被他爹給“扔了”,場面之悲壯不忍直視。紅豆跟紅棗安慰他半天,并不好使。在大侄子馬上要哭抽抽的時候,鐘伯琛起身将他帶到一旁,小聲說了些什麽,大侄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揣着小手安安靜靜地出去喂雞摸狗了。
我驚愕,慌忙向鐘大丞相讨教哄孩子要領。鐘伯琛低聲回答道:“南方富庶,出了不少貪官。異姓王侯們皆豢養私兵,隐約有了要謀逆的兆頭。崇王忙于削藩,整頓朝廷。可惜,他的地位并不穩固。刺殺、兵變時有發生。崇王或許是覺得,世子跟在他身邊不安全,倒不如交予您撫育。”
有道理,畢竟岑蠻已經丢過一次了。再出第二次,怕是沒那麽好命天降一個五叔去救他。
“大哥他應當...不打緊吧?”我憂心忡忡。經此一戰,也不知大哥手上還剩多少兵。
“殿下且寬心。崇王身邊畢竟有不少舊部追随。”鐘伯琛一邊說着,一邊将一份折子遞給了我:“殿下。多位地方官員聯名請奏,治理廣淄一代的水患。歷年雨季,此地皆會發生嚴重澇災。微臣以為,理應現在就着手處理此事。”
我拿來地圖一看,頓時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這一代乃我南北朝廷水路交通要塞,且人口十分密集。每每發生洪澇,損失不可估計。我想了想,召來工部尚書詢問一二。
“廣淄一代的水患,先帝在時,可曾命人着手治理?”我有些疑惑。這個地方鬧災這麽久,父皇怎可能無動于衷?
工部尚書連忙小步溜過來跟我彙報:“殿下。可又接到要求治理水患的折子了?不瞞殿下。先帝在時,曾三次命人修繕河塘。然,三次全以失敗告終。洪水一過,頓時決堤,殃及百姓無數。先帝嚴懲了負責此事的官員,并撥銀子給當地赈災...微臣以為...這裏頭...嗯...”
我見工部尚書吞吞吐吐,心裏跟貓抓似的直難受。于是我看向我的大寶貝。然而鐘老哥離我三丈遠,表示“非禮勿聽”。我只得上前摟着工部尚書的肩膀小聲合計:“三次全失敗?這裏頭有問題吧?”
工部尚書把眼睛上斜了個四十五度:“殿下說有...就有呗...”
“所以之後沒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只能不停地等朝廷救濟?”我拿手指頭在工部尚書眼前晃了晃,讓他把臉轉過來說話。
工部尚書又看向自己的鞋尖尖:“殿下說是...就是呗...”
工部尚書這藏着掖着的樣子,擺明就是在顧慮着什麽。我心裏頓時有了些許的猜測。于是我命人把記載歷次修河塘的案卷找來,又讓戶部尚書把朝廷給廣淄一代撥款的記錄呈上來,希望從裏面找到些蛛絲馬跡。
工部尚書走後,鐘伯琛走過來壓低聲音道:“殿下越來越聰明了...”
我被冷不丁一誇,立馬精神煥發地正了正帽子:“你也覺得有問題,對不對!”
鐘伯琛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只淡淡地說了句:“此事微臣不可插手。上任負責修理河塘的孟大人,乃義父的摯友,與微臣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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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了然,拍了拍他的胳膊:“明白了。我不會包庇他,但也絕不會讓他繼續蒙冤。此事我親自負責,若真的如我猜測那般...也是時候殺一儆百,立立規矩了。”
鐘伯琛淡笑,微微拱手:“殿下英明。”
我命陸久安守門,所有人不得打擾,鐘伯琛也先行回府休息。又叫來徐長治,跟我一起圍着堆了一地的案宗各種分析。
徐長治主要是打雜的,我要什麽年份的案宗,他立刻替我找出來。之所以沒讓別人與我共同商榷此事,是為了避嫌。畢竟徐長治乃宮中侍衛,跟這些地方案件沒有絲毫的聯系。而其餘官員,多少都藕斷絲連。我怕我沒把水患給弄明白,先把朝廷弄亂了。
我忙活了一下午加一宿。期間陸久安禀報道我四哥想見我,問我今年能不能讓他生母----裕太妃出席宮宴。我回愛來就來。多一雙筷子罷了。
徐長治提醒我,裕太妃早年犯了點錯,被送到阮山庵帶發修行了。按規矩,是不能出席宮宴的。我問什麽錯?徐長治回聽說是裕太妃的娘家兄弟出了事,下大獄了。裕太妃暗中給獄卒塞錢,想見兄弟一面,結果被父皇知道了,責罰了她。
我覺得這不是啥大事,起碼不是原則上的問題。依舊同意讓四哥接裕太妃回來。畢竟估計她也上了歲數,罰個差不離就行了,沒必要一輩子關在尼姑庵裏。
第二天蒙蒙亮,我坐在書案前心情沉重。我一向不以"惡"來揣測人心,然而這治水一案着實錯綜複雜,樁樁件件都表明裏頭大有文章。我左思右想,命人叫來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自從上次參了鐘伯琛跟吏部尚書一本後,突然沉寂了。也不知是不是老膽吓破了。我估摸着得好好安慰一下這位兄弟,畢竟他的出發點是好的,雖然有點打擊報複的嫌疑。
大理寺卿忐忐忑忑地進了屋,弓着腰仿佛是只蝦米。我發覺他滿臉的"慫"字,連忙讓陸久安給他賜座,順便端了份早膳來一起吃。
大理寺卿受寵若驚,抱着碗白粥不敢喝。我嘴裏叼着包子,一邊吃一邊把治水案告訴了他,并表明打算查查此事。話音剛落,大理寺卿突然跟打了雞血似的撲了過來,扒着書案兩眼放光:“殿下!您還信任微臣?”
我看着滿眼淚花的大理寺卿直撇嘴:“沒罰你沒關你,還不算信任?這回你可給我争點氣,別再冤枉人。悄悄地做,不得聲張!”
“是!”大理寺卿扭頭把粥仰頭扒拉進肚,又抓了倆包子跑了。我望向他那被狗攆了似的背影,總覺得他跟幾個月沒吃着飯似的。
我又将治水一案所涉及的官員列了出來。發覺栽在這上頭的官員皆是當年的老臣。流放了六七人,還有一位現在還在牢裏蹲着。我把名單給了徐長治,讓他偷摸調查一下這群人的家庭背景,并把那位在牢裏蹲的罪臣提出來,我有話要當面問他。
蹲進去的那位曾是工部員外郎,修河塘的時候本順順利利的,誰知最後突然大面積坍塌,功虧一篑。被判了個抄家,他自己則在大獄裏頭呆了四五年。我見他姓孟,推測他可能就是鐘伯琛所說的那位孟大人,心裏便多衡量了一下該如何與之攀談。
見到孟大人後,第一印象則是個清爽的小老頭。一身囚服還算幹淨,帶着鐐铐滿目淡然地目視前方,不問安,不行禮,仿佛我是一團空氣。
我讓徐長治給孟大人解了鐐铐,賜座,上茶。孟大人微怔,終于把視線往我身上掃了半秒:“你是...?”
我笑道:“我是五皇子,黎王。”
"哦。"然後孟大人又不說話了,端着茶杯發呆。
徐長治看不下去了,在他身後多嘴道:"這位是攝政王殿下。"
孟大人點點頭,繼續數茶杯裏的茶葉。
我忽然覺得這老頭有點意思,揮手讓徐長治下去。我就這麽盯着孟大人瞅了足足一刻鐘,終于把他瞅毛了:"殿下,何事?"
我佯裝若有所思:"聽鐘伯琛說,你倆相識?"
孟大人的眼底頓時閃過一陣慌亂:"一面之緣罷了。"
我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孟大人把頭埋得低低的不再開腔。我又問:"你餓不餓?我這還剩了倆包子,熱乎的,我沒碰。"
孟大人眺眼看了看我,見我端着盤子遞給他,皺起了眉頭:"殿下...罪臣不知殿下何意。"
于是我終于把要問的事兒說了出來。我表明打算徹查此事,你若是配合,那咱就進程快點;不配合就算了,我再找別人。
孟大人的神情滿是探究,似是在揣摩我究竟有沒有逗他玩。我把盤子放在了他手上,俯身壓低聲音道:“父皇他把半輩子都奉獻給了疆場,這些內部問題,他沒時間去管。本王不一樣,本王文武都是個廢材,只會認死理。本王覺得這裏頭有問題,就會查到底。”
孟大人側首沉聲道:“殿下。當初為微臣說話的人,全閉了嘴。不是他們薄情寡義,而是自身難保。殿下當真打算繼續查下去嗎?”
我低笑:“能讓本王閉嘴的,只有先帝爺。他走了,本王還有什麽可顧及的?”
孟大人終于對視了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眼中看見了禦風老竹般的滄桑與不屈,許久之後,他起身将手中的茶杯與盤子放在座椅上,跪地深叩首道:
"殿下,臣冤枉..."
我與孟大人秘密攀談了數個時辰,直到日落西山,才命徐長治把他再偷偷放回牢裏去,不要打草驚蛇。我回憶着他所說的話,整顆心高懸着難以呼吸。我從沒想過英明如父皇,也有失策的時候。寝食難安間,我覺得還是別讓鐘伯琛避嫌了,趕緊把他喚回來調查此事。我腦仁疼,明顯腦子不夠用。
鐘伯琛很快就來了,不但來,還穿着規規矩矩的官袍。我剛想說正事,他卻直接打了岔:"殿下。今晚的除夕宮宴,您該準備一下了。"
這麽快便除夕了?我僵住,心情略微有些複雜。沉默片刻後,我讓陸久安給我梳妝打扮了一下,穿好親王服,換上新靴子,先去宗祠拜了拜祖宗,然後才慢吞吞地去壽和殿出席了宮宴。
壽和殿張燈結彩一派喜慶。母後端坐在上方主位,衆愛卿列坐兩側,皇子們紮堆坐在一起,最前頭給我留了個空位置。
我剛入殿內,群臣們立刻起身高呼殿下千歲。我點點頭,皺着眉落座,滿心都是治水一案。四哥向我投來一個感激的目光,他身側則是一位垂首沉默,白發蒼蒼的婦人,想必就是裕太妃。我沒多想,微微頜首示意,耳邊卻突然響起了母後的聲音:
"黎王。你可知她是誰?"
我一怔。母後一向對我直呼其名,這還是頭一次如此喊我。我把視線挪了過去:"兒臣知道,這位是裕太妃。"
母後冷笑,滿頭的金簪珠翠晃得我眼睛疼:"你可知她是有罪之身?"
我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又把視線放回空空如也的食案:"母後,可以開宴了。"
母後顯然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将手中的佛珠啪地拍在了桌子上:"殿下剛接管朝政沒多久,便打算改了先帝的規矩?"
我覺得母後給我戴的帽子有點大,只得回問道:"父皇可說過讓裕太妃終身幽于庵寺?"
母後啞然,臉上瞬間堆滿了憤怒。四哥見狀,慌忙起身向母後告罪:“是兒臣苦求的皇弟,還望母後恕罪。兒臣這就帶母妃走。”說罷四哥攙起裕太妃匆匆離席。
“老四,宮宴之上,皇子不得随意離席。你一向恪守皇家規矩,怎麽今日也不懂事了?”母後陰陽怪氣地斥責道,眼睛卻始終盯着我:“難道“不守規矩”便是攝政王殿下樹的新規矩?”
規矩?父皇他按規矩懲治了那麽多官員,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蒙冤的?不得而知。我今日只是想吃口飯然後趕緊去處理政務,結果母後忽然又開始拿捏我。她哪兒在針對裕太妃,分明就是給我找難堪。
滿殿寂靜,四哥僵在原地,進退不得。裕太妃顫顫巍巍地放開了他的胳膊,小聲向母後告罪着,轉身慢慢往外走。四哥回身望着裕太妃佝偻的背影,紅了眼眶。
我看不下去了,把筷子扔在食案上,扭頭對陸久安說:“備轎,送裕太妃和珉王去嘉明殿。着禦膳房撤幾道菜送過去。”說罷起身就走。
母後愣了一下,旋即擡高聲音喊道:"黎王這是何意!"
我沒回頭,一邊走一邊說道:“本王餓了,母後遲遲不開席,本王等不了了。”
我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大殿,身後是衆臣們驚愕的目光,以及母後把食盤砸了一地的巨響。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忤逆母後,既不惶恐也不興奮,心裏僅有個淡淡的想法----我好像早就該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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