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清查】
我漠然地回了嘉明殿,裕太妃與四哥緊随在我身後。陸久安率宮人們飛速擺好一桌子菜,請他們二人入座。裕太妃局促不安地推辭着,我率先倒了杯酒敬她:“讓您受驚了,兒臣給您賠不是。”
裕太妃怔然,怯懦地看向四哥。四哥則把我拉到一側小聲問道:“五弟,太後那邊...”
“無礙。”我垂着眼皮回道:“四哥。咱抓緊吃飯吧。我好餓...”
四哥不再推辭,帶着裕太妃坐定。我坐下後客套了幾句,端起白飯夾了幾口菜就往嘴裏扒拉,連吃兩碗,揉了揉肚子,起身告辭。
四哥在我起身的瞬間喊住了我:“五弟!你...新年快樂...”
我回頭,沖他笑笑:“新年快樂。四哥,你多吃些。你又瘦了。”
四哥本就儒雅,稍微一瘦便略顯病弱,着實白瞎了他這鳳眼桃腮的好皮。
四哥欲言又止,我也無心推敲,又向裕太妃行了禮,走出了屋子去往書房。
我俯身書案寫了數個時辰,将心中所想以及能安排好的事情一一安排完。徐長治為我四處傳密令,在這祥和的除夕夜中悄無聲息地促成一股湧動的暗流。
停筆,已然深夜。遠方隐約傳來煙花燃放的聲音,将窗柩映得忽暗忽明。北風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歲除。今年這場大雪倒是讨了個好兆頭,只是不知邊關地區會不會受凍難捱。我這幾度新春不在家的游人,如今終于歸了家,卻對這新年提不起絲毫的興趣。
正想着,窗戶忽然被推開了一小道縫隙,一人将手探了進來,沖我勾了勾。
我一眼便看出是誰,立刻走了過去,将腦袋遞到他手底下:“你這手勢喚狗呢?要不要本王汪一聲給你聽?”
鐘伯琛淺笑着立于窗前,一身紫色官袍寬袖翩翩,配仙鶴圖、祥雲暗紋。雖不及白袍出塵,卻更顯雍容風流。
鐘伯琛見我主動讓他揉腦袋,沒忍住輕輕按了按。我便毫不客氣地真的“汪”了一聲,把他吓了一跳,慌忙示意我噤聲:“殿下,讓旁人聽見,不成體統。”
我撐着窗臺翻了出去:“你我之間,不談體統。宮宴結束了?”
“您走後,群臣紛紛離席,宮宴不了了之。太後震怒,試圖封鎖宮門,被瑾王勸回了。”鐘伯琛壓低聲音道:“微臣趁亂偷跑了過來,想看看您。您一直在忙,微臣也不好打擾,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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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有些過激了。”我蹙眉拉過他的手搓了搓:“以後來了就進來,不必在外頭挨凍。今日我如此忤逆母後,确實有損孝道。只是...”
“殿下做得很好。”鐘伯琛環顧四周,周圍沒有盯梢的才繼續說了下去:“殿下必須立威,不能任太後一直壓着您。”
我心裏憋了許多話,卻怎麽都吐不出。我其實沒想那麽多。母後她不管是我生母還是養母,終究是我的長輩,我理應敬重她。然而...
我氣。不氣她處處為難我,而是氣她身為太後卻做不到仁愛,甚至連普通人家的“當家主母”的心胸都拿不出來。當着文武百官,這麽多外人的面,為難皇子以及先帝的妃嫔,看上去威嚴風光,實際上已然把自己的形象敗壞了一幹二淨。她丢的是皇家的臉,父皇的臉,更是我六弟的臉。
母後偏向六弟,人盡皆知。越是這樣,六弟越不得民心。六弟是親王,就算拿不出建樹,起碼得有個好名聲吧?四哥的詩畫頗有名氣,門客無數,青睐者也多,當個閑散王爺倒也不錯。反觀六弟,文武雙廢,又沒跟我一樣混個好人緣,讓大丞相和大将軍一起寵着。我真怕哪天我一個恍惚沒照顧到,我六弟再幹了些天怒人怨的事兒,被千夫所指,到時候我想保都保不住他。
鐘伯琛見我不言語,捏了捏我的腮幫子讓我回神:“殿下心情如此不佳,不如微臣陪您走走,散散心?”
“也好。正好我要跟你說些事。”我讓陸久安給我取來大氅,帶好帽子,随鐘伯琛出了嘉明殿。
我也不知該去哪兒轉悠,好像每個犄角旮旯都有人。宮人們端着糕點馬不停蹄地往各個宮苑送,一道道煙花晃着眼,還有人放了孔明燈祈福。我看着那越飄越遠的孔明燈,忽然莫名其妙地問道:“大寶貝啊,你說我是不是挺讨人厭的。大過年,拉着個臉,讓人倒胃口,還把自己的娘氣到掀桌子。”
鐘伯琛似是依舊不太适應我這麽喊他,反應了幾秒後才壓低聲音回道:“殿下。何必總是在意旁人?”
“你難道不在意嗎?”我借着夜色悄悄拉住了他的手:“你一直在喊我殿下。只要不在你家炕頭上,你只敢喊我殿下。你連我的名字都不敢喊。”
鐘伯琛微怔,旋即低下頭輕聲喚我:“小五...我在意的不是旁人,而是你。”
我明白。我其實都明白。只是我患得患失,愁緒無端不可尋。我聽着飄入耳畔的歡聲笑語,莫名覺得很刺耳。我忽然想去一個地方,轉身命徐長治備轎。
我去了帝陵。
我命徐長治把馬車留下,他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徐長治怕我有危險,我說你還是去陪陪你家小太醫吧,把他哄開心了,以後往我的藥湯裏少放點黃連。
徐長治羞了個大紅臉,梗着脖子想跟我辯解。我懶得聽,牽着鐘伯琛走了進去。
我坐在老爹的陵園子裏發呆,鐘伯琛點了篝火讓我取暖。我看了看周圍,把可燃物都挪得遠了些,免得我老爹的屋子再被燒穿一個角。
“小五怎麽想到來這裏?”鐘伯琛靠着我坐定,滿是心疼地摟了摟我:“這本是小五歸國後第一個除夕,哪成想讓小五如此感傷。”
“我不是感傷。”我盯着篝火發呆。跳動的火苗似是沒有溫度,讓我心底發慌:“我始終想不明白。老爹為什麽要把皇位傳給我;你們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你為什麽喜歡我;母後為什麽讨厭我...還有...”
我扭頭看向無言的石碑。莊重肅穆的帝陵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将我扣在底下拷問着。
鐘伯琛沉默許久,忽然擡起手指去摸我的嘴角:“我喜歡小五笑。小五笑起來的時候,仿佛整個人間都明亮了。我也喜歡看小五認真的樣子,随性的樣子...我喜歡小五的一切。”
我看着他灼熱的目光,忍不住嗤笑出聲:“你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我哪兒有那麽好。”
“喜歡。就是喜歡。”鐘伯琛的耳根開始泛紅,笑容有些腼腆:“當初我還在吏部的時候,你的事情,都是從別人口中打聽來的。他們都說,五皇子黎王,為人親和,可惜有些木讷,不知是不是先天不足。我卻覺得,傻了點也不錯,比功于心計之人強過百倍。接你回來後,本來,我已經跟魏将軍商量好,将你養在宮中好好照看,別再讓你吃苦了。至于朝政之事,瑾王到底是可塑之才。只要不讓太後過度幹政,應當不成問題。誰知...”
我急不可耐,連忙又往他身邊湊了湊靜候下文。
“誰知,小五你...我也說不上來。”鐘伯琛略帶無奈:“小五你着實太讓人驚喜。”
驚喜?我大惑不解:“你确定不是驚吓嗎...”
鐘伯琛不說話了,就這麽抿嘴看着我笑。我被他笑得心波蕩漾,忍不住在他臉上吧唧了一口。
罷了。我起身,伸了個懶腰,跪地給老爹磕了仨響頭:“爹,您跟您的愛卿們,都有點老眼昏花,看上我這麽個玩意。爹,多的我也不敢承諾,只望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鐘伯琛也學着我的樣子,一撩衣袍跪在我身邊:“陛下。微臣承諾,此生只尊黎王殿下為君。生死契闊,與...”
“你就不怕我爹蹦出來罵你....?”我嘴角抽搐着戳了戳他的腰眼子:“他剛入土為安,你就不尊他為君了;你還拐了他乖兒暖被窩。”
鐘伯琛瞬間有些慌張:“那我該怎麽說?”
我深沉地嘆息道:“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改口喊爹吧。”
這便是我歸國後的第一個除夕夜。沒有觥籌交錯,沒有助興的歌舞,亦沒有親朋好友陪伴在身邊。冷冷清清,稀裏糊塗得就過去了。卻成為我此生最難以忘懷的一晚。
那夜,我跟鐘伯琛以父皇的碑陵為證,立下了畢生的承諾。說來可笑。我呀,重活這一世,本只想着還他那半句殘詩的債。結果還來還去,發現我欠的不僅僅是他一人。
還有這黎民百姓。
新年,很快就過去了。四季更疊,早春已至。廣淄治水一案,也有了眉目。
禦史臺,大理寺,刑部尚書以及戶部尚書聯名密奏,廣淄數位官員有貪污之嫌。更指出,芃城縣令,名下宅院竟有十處之多。全州都尉私設暗莊賭場。錢財來源,皆為侵吞災銀。
我所猜測的事情終于成了現實。這是一個惡循環。修河塘,被人為破壞,水患得不到控制,就能侵吞災銀。說他做的滴水不漏?短短半個月的功夫,就能收集到這麽多的罪證;說他狗膽包天?偏偏又能逍遙法外這麽多年。
我将毛筆點在桌上畫圈,一圈又一圈,一環繞一環,畫到最後,我終于頓悟。
這朝廷,跟這環環圈圈沒什麽不同。我為最高當權者,站在最中間。四周是一片空白,什麽都看不清。最外側是有條不紊的官員線,看上去方圓端正,實則全纏在了一起,扯出蘿蔔帶着泥。倘若将其完全拆開,那就陷入了山重水複,無邊無際的僵局。
這些個罪證,我估計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也查清楚了。但是一直壓在手裏不敢呈出來,為什麽?是因為沒有“君”嗎?那麽父皇在世時呢?
我不信父皇是昏君,打死都不會信。我心中憋悶,急需大寶貝的開導。
鐘伯琛來後,僅輕聲說道:“殿下。先帝爺在等一個好時機。他沒能等到,如今,便留給了您。”
鐘伯琛這話說得,基本上等同于打啞謎。時機?啥時機?等他家傻兒子歸國收拾爛攤子?
我不明就裏,央求他速速解惑。然而鐘伯琛選擇“靈魂出竅”,捂着耳朵表示不聽不聽。我沒辦法,只能死皮賴臉地說道:“你告訴我為什麽,我親你一口,如何?”
鐘伯琛認真地思索了一秒鐘:“不可。”
我跺跺腳,又給自己多貼了一層臉皮,成了二皮臉:“那...我跟你內個!”
鐘伯琛瞬間有些波動,糾結了一陣子,還是咬緊牙關道:“殿下,這些事情,必須您親自想明白。”
我說大丞相,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是個傻王爺來着!我若想得明白,找你來作甚!
可惜我的軟磨硬泡收效頗為,一張老臉也不閉月羞花,誘惑不了丞相大人。我只得把這一篇先翻過去,将治水的事兒正式提上章程。
鐘伯琛問我此次屬意誰負責修繕。我将一份名單遞給了他。鐘伯琛細細一看,瞬間沉了臉:“殿下...此舉,有點冒險吧?”
我攤手:“不然呢?你能在朝中找到願意負責此事的大臣嗎?你可別想着自薦。我不會讓你去的。你有別的事情要做。”
鐘伯琛頓時欲言又止,生生把話給憋了下去。我明白,我猜對了他的小心思。我知道他敢攬這個活兒,就代表他有把握一舉成功。但是我不能任他去做。
我所任命的二十位負責人,全是前三次治水失敗後被處罰的官員。成,那便以功抵過,了卻牢獄之災;敗,也不會讓他們的處境更糟糕。若是能引出幕後黑手,那再好不過。引不出,又是一場勞民傷財,我自己擔負這個罵名就好。不可讓大寶貝沾染是非。
我密函一封,命工部協同這二十人,即刻開始繪制工程圖,制定方案;魏雲朗于十日後率兵駐紮廣淄,工程完成前不得離開。至于鐘伯琛...
“你手頭上有沒有大臣們的黑料。就是那種能拿捏人的信息。”我壓低聲音道。
鐘伯琛打袖子裏撈了一把,扯出一個小本本遞給我:“放心。五品以上的,全在這裏,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我默默地掂了掂那個磚頭大小的本本,看着他那波瀾不驚的眼神苦笑道:“我可算明白,怎麽他們這麽讨厭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嗨呀!發現之前寫的章節有蟲要捉,還有個別章節莫名其妙鎖了。所以也會定時修改章節,不是僞更新哦!每天都有新更新的章節!
(挺着胸脯戳小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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