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身死】

我如實回答:“兒臣無能。只能想出傾盡宮中僅剩的全部寶物送予六弟。”

“先帝爺那些個東西,不都讓你賣了一遍了嗎?”母後冷哼一聲:“祁國富饒,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你這不是寒碜睿兒嗎?”

我微微嘆息:“請母後明示。”

母後似是正中下懷般坐正了身子:“錢物之類的,祁國也不稀罕。不如送些人過去。純熙公主來時,帶了三千“公主軍”。黎王殿下應當拿出五千人馬送予睿兒,這才算得上體面。”

徐長治頓時向前踏了一步:“這...”

我瞪向他:“沒規矩。回去!”

徐長治只能強忍不甘退了回去。母後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另外。睿兒可是親王,而且是嫡皇子。應當有塊自己的封地。哀家覺得,長洲就不錯。”

“長洲包括五城三村外加兩處渡口。有些太大了吧?”我看着低頭不語的六弟,面帶笑意:“二哥三哥以及四哥的封地,加起來不過七座城鎮大小。單給六弟這麽大一塊地盤,不妥吧?”

“睿兒為皇家犧牲這麽大,給塊好封地怎麽了?”母後啪地一拍椅子扶手,嗔怒道:“黎王殿下這般吝啬,也不怕被外人笑話?”

“五千兵馬。如何安置?”我問道。

母後低頭看向自己的指甲,扯了扯嘴角:“自然給睿兒帶走。”

您可真行。我被氣笑了。母後要是說把這五千號人留封地裏,我約莫着可以捏着鼻子忍了。全當讓這些兵守渡口。然而把這五千兵馬放祁國?祁國國君該怎麽看六弟!這不明擺着跟他較勁嗎!好好一門親事鬧得跟圖謀不軌似的,也不知母後這腦子裏都裝了些啥!

我算是明白了。臨海一片巨大號封地,外加五千兵馬。活脫脫就是個“小朝廷”。母後這是不甘六弟徹底絕緣了皇位,想給他另謀出路。眼下我朝腹背受敵。突厥明着打,李擎暗着坑。單說這五千兵馬,我就夠嗆掏得出來。更別提那封地裏頭有剛修好的渡口,準備着跟祁國通海路。萬一出了點幺蛾子,這跨國貿易就完蛋了。

“怎麽,黎王連這點東西都不願意拿出來?”母後語氣咄咄,抓過六弟的手,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說道:“都說生恩不如養恩大,黎王這是全然不顧母子與手足之情了嗎?”

我打了個激靈,搬着馬紮又往門口坐了坐。咱倆真的還有母子情嗎?幸虧我是個皇子,在這皇宮裏頭吃喝不愁,不然我打小就得被你餓死在襁褓裏。

我正要說話,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一位侍衛模樣的青年匆匆跑來,跪地向我請安:“殿下...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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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眼徐長治,他微微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于是我起身問向那位侍衛:“何事如此驚慌?”

“大...大理寺卿遇害了。不僅如此,其府中四十餘口全部被殺,聽聞是亂刀砍死的。”小侍衛臉色慘白,嘴唇直哆嗦:“此事轟動全城,現在文武百官正在華光殿跪等您出面...”

我的腦殼瞬間炸開,一陣眩暈讓我險些栽過去。徐長治在身後攙住了我,六弟也止不住驚喊出聲:“何人如此大膽,敢殘害我朝三品大員?!”

“快...快帶我去華光殿。”我勉強發出聲音,讓徐長治架着我趕緊走。我剛踏出屋子,母後突然又喊了一聲:“黎王殿下。忙完別忘了好好想想哀家所提出的條件。”

母後這句話如同一枚火星,直接燎着了我心中的滔天怒意。我一個急轉身指着母後的鼻子咆哮道:

“你給我記住了!倘若此事與你有半點的關系,我絕不饒了你和你的族人!”

我也不怕什麽天不天打雷劈了。橫豎她不是我親娘。況且她面對這滅門慘案居然還如此淡定,不得不讓我懷疑。

母後被吓了一跳,向後縮了縮身子滿臉驚恐。六弟慌忙連連擺手:“皇兄。母後她怎麽會...”

“還有你!”我指着六弟,如同一只暴怒的獅子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老子沒錢!沒人!你愛娶不娶!現在去把親事退了!就說我們窮,配不上祁國的公主!”

我幾乎喊到缺氧,幸而徐長治聰明,趕在我當場吐血前把我給扛了出去。我坐在軟轎上,被宮人擡着一路狂奔到華光殿。殿內滿滿當當跪了一片大臣,鐘伯琛也在,率先跑出來迎我:“殿下。您別動怒。此事微臣定當徹查清楚。”

查?用得着查嗎?!還不是因為廣淄貪污案!是我讓他負責的,是我讓他親自去找證據的。結果呢?什麽都沒查出來,人先沒了。還連累了府中四十多人!

我走向龍椅,卻着實頭暈,邁不上那玉階,只能就地坐在臺階上看向滿殿重臣。大家噤若寒蟬,誰都不敢吱聲,跪在地上用餘光交換着眼神。

“你們怎麽想?”我深吸一口氣問道。

一位大臣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跪在正中央答道:“殿下。微臣以為,大理寺卿是被尋仇報複。大理寺卿為人耿直,得罪朝中同僚無數。遭此橫禍,不得不讓人懷疑...”

“你什麽意思?你是懷疑我們?”另一名大臣不滿地喊道:“敢在都城鬧事,還做得不為人知,想必不是突厥人,就是崇王的人吧?”

“說到跟大理寺卿有仇的...”又一人嘀嘀咕咕地說道:“微臣記得,之前大理寺卿參了丞相和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慌忙跑出來解釋道:“請殿下明察...微臣...”

“聽聞丞相大人失蹤了幾日?早朝都不上了,也不知去了哪裏?”角落裏各種竊竊私語。

“夠了!”我再度對這朝廷大失所望。這都什麽時候了,這群人還在争吃“血饅頭”,把禍水往鐘伯琛頭上引。待衆人們都安靜了下來,戶部尚書小步搓到我身側:“現在滿城人心惶惶,微臣以為,應當先壓下悠悠衆口...”

“不,不壓。”我冷冷地環視了一周:“你們心裏那些個小算盤,本王都知道。不僅如此,很多你們想藏一輩子的事情,本王也都知道。本王甚至知道,大理寺卿是因何而死。是本王無能,讓賊人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

我扶着欄杆站了起來:“昭告天下,追封大理寺卿為和敬候,着仵作查明其死因。”

“殿下英明...”群臣幹巴巴地回應道。

我讓鐘伯琛去禦書房等我,然後扔下各懷心事的群臣們走出了華光殿。一出殿門,我便看見躲在柱子後頭露出半個腦袋的六弟沖我欲言又止,我沒停下腳步,徑直離開。他也沒敢叫我,估計是看出我在氣頭上。

書房裏,我剛關好門窗,一扭頭就被鐘伯琛給緊緊抱住了:“小五,你臉色特別差,先冷靜一下。”

我努力喘了幾口粗氣道:“是我害死的大理寺卿...孟大人明明提醒過我,那群人不好惹,我...”

“殿下。您不能這麽想。”鐘伯琛低頭捋平了我的眉頭:“臣子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我等的本分。在其位,謀其職,大理寺卿是被奸人所害,您何錯之有?”

道理我都懂,可那是四十多條人命!我心中憤恨與愧疚交織着刺痛,讓我止不住想去見大理寺卿的屍身一面,好送他一程。然而鐘伯琛卻不同意:“殿下。臣聽聞,大理寺卿是慘死。殿下還是不要見的好,免得再受驚吓。”

“不,我得去。”我站直了身子,雙手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一些:“我必須親眼看見這一切。把這仇恨嚼碎了,長在骨頭裏。本王要記一輩子。”

鐘伯琛默默地拱手行禮:“是,殿下。”

當日下午,鐘伯琛和徐長治陪同我一起去了大理寺卿的府邸。四十多具屍體,蓋着白布,齊刷刷地躺在正廳裏。仵作的結論是,全部都是死于刀傷,且多處致命傷。眼下天氣日漸炎熱,還是早些下葬得好。

我揮退仵作,讓徐長治在院外守着。我看着滿滿當當一整廳的屍首發呆。正中間便是大理寺卿的屍體,白布上隐約全是血痕。我沒敢全掀開,僅揭開一角,握住了他的右手。再一擡眼,忽然發現他的另一只手裏攥着什麽東西。我連忙繞向另一邊,低頭查看。

“殿下。好像是顆李子。”鐘伯琛仔細辨認了一下後,試圖打開大理寺卿的手把東西拿出來。然而大理寺卿攥得緊緊的,無論怎麽掰都掰不開。我們只能再度确認了一下,證實了鐘伯琛的确沒有看錯。大理寺卿手裏攥着一顆紅黑相間的李子,不知是否在刻意留下什麽線索。

鐘伯琛沉思道:“莫不是暗示此事與“李”姓人士相關?然而與廣淄治水案所牽扯的官員,無一姓“李”。倒是朝中有幾位李姓官員,但又不能因此去...”

鐘伯琛的話還沒說完,我便呼啦掀開了白布單,看向大理寺卿的頭部。鐘伯琛下意識地擡手想遮我的眼,卻被我躲開了。我與雙目圓瞪,死不瞑目的大理寺卿相視了許久後,默默退後鞠了一躬,然後沖徐長治道:

“去,把上官夏請來。”

鐘伯琛微怔,旋即似是明白了什麽,默默地站在我身後道:“殿下英明...”

上官夏來了,看着滿屋的屍體面色不改。我直白了當地問他,跟死屍打過交道沒。上官夏表示:“殿下盡管吩咐。”

“刨開大理寺卿的胸膛,看看其腑中有什麽東西。”我轉身看向遠方。

上官夏領命前去,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便托着一個托盤走了出來:“回殿下,大理寺卿的腑腔內有一塊布帛。”

“整理好,回宮。”我又看了看廳中的屍首們,視線停留在角落處一具矮小的屍體上,微微眨了眨眼。那應該是個年歲不大的孩子。

李子。大理寺卿是在提醒我,“裏”面有東西。他不是在暗示李姓官員,因為這未免太過明顯。賊人看見這顆李子,不可能任它停在大理寺卿的手中。

上官夏把布帛清洗幹淨後呈了上來。我看了一眼,手書密诏一封交給了鐘伯琛。他心下了然,細細收好了離去了。

是夜,我命人将母後和六弟全部接到嘉明殿裏來,母後本不願意,被宮人給強行擡了過來。我坐在大殿正中央,大敞殿門,看徐長治率上千禁軍手持火把,将嘉明殿保護得水洩不通。一封又一封的密報接踵而至,整個鴻濛城裏風雲暗湧,武威營裏兩千将士連夜秘密入城,查抄數座府邸,清洗地下暗莊三處,并查獲百名死士,上千斤兵器以及錢糧,證實了在朝四位五品以上官員勾結廣淄貪官意圖謀逆犯上,其中包括鴻濛城的父母官,京兆尹。

據聞鴻濛城一夜血流成河,伏屍數百。兩千将士幹淨利落地解決了所有頑愚抵抗的死士。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兵器交織聲以及屍體拖拽和清洗地面的潑水聲經久不息。我始終一言不發,将從大理寺卿腑中取出的那塊布帛緊緊握在手中。寒殿燭影微,我看向自己映在地面上的狹長的影子,發覺它好像要融入殿柱的陰影裏。

母後與六弟在我身後出奇地安靜。我本以為一群膽敢在都城鬧出滅門慘案的狂徒肯定有什麽後手,比如狗急跳牆的逼宮。然而沒有。這場大清洗出乎意料地順利。直到我終于收到了最後一封密報:

“常德将軍以及靖忠候攜兵東逃,已被截獲。目前正與堯州守軍交戰。兵部尚書親率三萬人馬繞後包夾,城中軍心大振,叛軍盡皆潰逃,棄營幕。眼下戰況漸穩,還請殿下寬心。”

這是鐘伯琛親手寫的。

自古盛衰同轉燭,六朝興廢同棋局。原來我所等的“後手”不過一場棄卒保車以及聲東擊西。只是這布局人雖狠毒至極,卻明顯沒有鐘大丞相精明。

五更鳴,我于天光乍破中看見一模糊身影,向我三行大禮後悠然消散了。我不知大理寺卿死得究竟值不值,但我明白,他到底是仰不愧天,懷着一個“忠”字,鐵骨铮铮地走了這麽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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