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傻子】
是夜,我久違地失眠了。孤殿夢回,偌大的嘉明殿寂靜如斯。我起身披好外袍,聽窗外夜雨滴空階,滿心的情緒蕭索。
我也不知自己在愁些什麽,迄今為止,日子雖過得一波三折,但好在沒有虛度,亦沒有偏離方向。也可能,我不是在惆悵,而是別的什麽說不出道不明的別扭情緒在瞎折騰。
我點了一盞油燈,守夜的陸久安聞聲而來,問我有什麽吩咐。我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計。本着“衆人皆睡我獨醒,不如吵起來搞事情”的原則,我讓陸久安去傳蘇澈入宮協商事宜。
陸久安探頭往外一瞅:“殿下,已經三更天了,外頭還下着小雨。您……”
“急事,速去。”我不是在開玩笑。我心裏始終對廣淄治水一事惴惴不安。我手裏壓了四五份折子,全是工部和戶部上奏的。廣淄一代,按下葫蘆浮起瓢。貪官污吏倒是查殺得差不多了,老百姓卻自亂了陣腳。
早在上個月初,不知何人洩露了負責修繕的人員名單,導致人人皆知此次的負責人實為之前三次因治水失敗而受到懲處的罪臣。老百姓承受不起治水失敗的後果,抗議者、示威者,乃至拖家帶口離開廣淄去投奔親戚的比比皆是,一時間是人心惶惶,烏煙瘴氣。
戶部派了一隊“談判專家”去安撫民心,然而并沒有什麽屁用。更雪上加霜的是,謠言越傳越盛,很快便演變成了歪風邪說。不少人謠傳廣淄被老天爺給詛咒了,所以治水是不可能成功的,這輩子也成功不了了。派出去教化人心的官員們被當街圍毆,打了個鼻青臉腫,最後魏雲朗不得不動用武力鎮壓,才不至于鬧出人命來。
然而河塘的修繕絕對耽擱不得。我拿起紙筆細細回憶着。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廣淄将再發洪災,且據我推測,這次造成的損失不比以往要小。前世的時候,我記得六弟不得不撥出一半的國庫去赈災。盡管如此,廣淄還是接連起了瘟疫和暴|亂。想必那些個銀子沒發到老百姓的手上,而是進了貪官污吏的腰包裏。好在這一世的形勢比較明朗,我們只需跟老百姓“鬥智鬥勇”,讓河塘順利修繕完畢即可。魏雲朗還得再辛苦一陣子,把未掃清的貪官污吏們再往外揪一揪,盡量減少漏網之魚。
我起草了數個方案,确保工部修繕河塘時能最大程度上地減少人為幹擾。剛寫了一半,陸久安便帶着蘇澈回來了。我驚訝地問他:“怎麽來得這麽快?”
“微臣壓根就沒回府,跟戶部的同僚徹查賬務至今。”蘇澈疲憊不堪地揉了揉太陽穴,在我的示意下尋了個椅子坐定:“前朝的爛賬堆積成山,戶部尚書已經不眠不休整三日了,微臣怕他身子骨撐不住,趕緊頂替了上去。”
“怎積攢到一起了?之前沒有清查過嗎?”我下意識地問出了口,旋即又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近人情,慌忙補了一句:“我不是在指責你們。只是好奇。”
“之前國不國,君不君的,查賬還有什麽用?”蘇澈一如既往的喜歡說大實話,并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地順走了我的茶壺,仰頭對嘴兒就喝。
我等他咕咚咚灌了半壺的茶後,将廣淄一代的棘手難題告知了他。蘇澈沉默着聽完後,直截了當地說道:“殿下。此事交給微臣吧。微臣盡力将謠言給壓下來。”
“那邊亂得很。之前派出去的人全被老百姓給打了。”我憂心忡忡地看着直打哈欠的蘇澈:“本王請你去戶部任職,是看重了你的商才。你可別出師未捷身先死。”
“微臣定當不負使命...”蘇澈擡起手撐住了眼皮,滿眼的血絲看得我于心不忍。我怕他一彎腰再折過去,只得無奈地說道:“都困成這樣了就別強撐着了。好好睡一覺。”
“謝殿下...”蘇澈忽然渾身一軟直接癱在了椅子上,腦袋歪至一側泛起了微弱的鼾聲。我驚愕,慌忙起身試了試他的鼻息,證實他确實是睡着了而不是猝死過去了。我喚來陸久安,讓他把蘇澈扛到榻上去好好休息一下,再幫他脫了衣服,好睡得舒服些。陸久安把他從頭到腳扒了一個遍,他也沒醒。我坐回書案繼續批奏折,一看就是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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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推開窗戶,嗅着外頭清新的空氣,疲勞感似是減輕了不少。雨晴晨霧微,綠水新池滿。屋檐還在滴答着雨滴,紅豆端來了臉盆為我淨面,陸久安則上前叫醒了蘇澈。
蘇澈睡眼朦胧地坐了起來,撓了撓肚皮,發覺自己的腰帶不翼而飛,慌忙找了一圈後松松垮垮地圍上了。我讓他用過早膳再走,蘇澈卻拒絕了,表示還是早些回戶部看看,希望不要一推門看見個疑似是戶部尚書的不明人形物體趴在地上,累得奄奄一息。
我也沒留他,待他伸着懶腰推門離去後,坐下開始用早膳。然而我剛喝了一小口米粥,院內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繼而是陸久安震驚地問道:“丞相大人,您怎麽還在宮裏...昨晚沒回去嗎?”
我心中一沉。昨日我命宮人早些關了宮門,完全沒管鐘伯琛還在宮裏跪着。畢竟鐘伯琛若是想出宮還是很簡單的,更何況有這麽些個偏殿供他休息。難不成他在宮裏跪了一宿沒回去?!
我頓時心如刀絞,跳起來跑出屋去。然而剛至院中,我便看見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只見鐘伯琛緊緊揪住了蘇澈的衣領子,雙目赤紅,似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對他怒目而視。蘇澈的腰帶和外袍本就系得很是敷衍,被他一扯直接脫了扣。蘇澈滿臉茫然,雙手護着裸露了一大片的肩膀低聲道:“丞相大人,您這是...”
鐘伯琛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擡起頭看向我的時候,目光從上到下在我身上掃視了一番。我被他看愣了,下意識地将披在身上歪歪扭扭的外袍正了正,大惑不解地問道:“你發什麽瘋?”
鐘伯琛漲紅的面頰瞬間變得慘白無比,木讷地看了我許久後,忽然用力推開了蘇澈。蘇澈本就虛弱,就地搖晃了半天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慌忙跑過去扶住他,再一擡頭,竟發覺鐘伯琛的眼睛裏含了一汪淚水,裹着他那逐漸失神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放在蘇澈腰間的手。我六神無主地跟他對視了一陣子,尚未來得及說些什麽,他忽然一扭頭跑走了。
衆人瞠目結舌中,蘇澈昏頭轉向地問我:“殿下。丞相大人他是不是喝醉了?微臣也沒得罪他啊...” 一旁的陸久安把蘇澈攙了起來,替他整理好衣服,忙不疊地從側門把蘇澈送出了宮。
我又呆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連忙命宮人去追回鐘伯琛,問問他到底是怎麽了,是不是感了風寒神志不清。然而這些個不中用的居然愣是沒找着鐘伯琛往哪兒跑了,仿佛光天化日之下,一大活人直接羽化成仙變成大撲棱蛾子飛走了。
我哀嘆連連,思前想後命陸久安去鐘伯琛府上送些藥和補品,讓他有病趕緊治。然而陸久安回禀道,鐘伯琛一整天沒回府,不知去向。
我便想着第二天早朝後把他留個堂。結果一向勤勉的丞相大人居然“逃朝”了!一連一禮拜的早朝我都沒見着他的人影。不僅如此,鐘伯琛也不再來嘉明殿外跪着了。我正焦躁不安地疑心他是不是病重,或者出了什麽意外,鐘伯琛突然又跟沒事人似的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裏,按時按點地重新開始上早朝,跟群臣們溫和地交談,對我投來禮貌而不失親切的微笑,似是沒啥異常。
但我總覺得他好像有點不對勁,至少有些過于刻意。于是早朝結束後我決定把他叫至身前好好問個究竟。沒曾想鐘伯琛跑得比兔子還快,接連三天我都沒能堵住他,只得做罷。
我猜測他應當是在忙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比如秘密調查廣淄一代是誰在造謠,又或者是在監視朝中不安分的老臣們。若真的如此,他沒必要這麽瞞着我吧?
誰知沒出半個月,我這看似不太靠譜的猜測卻被證實了。先是蘇澈跑來告訴我,廣淄那一帶的謠言忽然平息了,具體是誰在背後出了力,不得而知。緊接着,我那頂着碩大的黑眼圈,快瘦成骷髅的戶部尚書又跑來跟我告狀,說丞相大人不知為何突然特別積極,跑去戶部把活兒全給搶了,一天審了好幾筐賬本,看得大家慚愧到只想懸梁自盡。我剛安撫完戶部尚書,吏部尚書打門外冒冒失失地鑽了進來,扒着我的耳朵說道:“不得了了,丞相大人瘋了。他這一禮拜悄悄弄死好幾個不安分的前朝老臣,做得還特別滴水不漏。”
我啞然,反問他既然滴水不漏,你怎知是丞相幹的?吏部尚書直拍大腿,說這些個老臣死得那叫一個五花八門。從吃飯噎死的,到掉茅坑裏淹死的,反正是沒有一個體體面面嗝屁的。能做到紮堆殺人不見血還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的,不是丞相還能是誰!更何況丞相大人自己個兒跑來跟他坦白了,說全是他弄死的,就問他還看誰不順眼,下個月的暴斃名單已就位。
難不成是我送的人參藥性太大,鐘老哥吃多了之後陷入亢奮狀态了?可惜我卻沒時間去顧及吃錯藥的鐘伯琛,因為我那等星星盼月亮的“問斬之日”終于來了。
在這個晴朗的午後,天牢從人滿為患瞬間變得空空蕩蕩。先前抓進牢中的罪臣們被押送上囚車□□示衆。群衆們滿懷憤慨地拿爛菜臭雞蛋送了他們最後一程。
我親自趕赴刑場監斬,不僅如此,那些個“簽字畫押”了的親王、國公們也位列兩側觀此“盛況”。整個鴻濛城的人全擠到了刑場附近,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對死刑犯們指指點點。我擡頭看了看日頭,急切地希望它趕緊爬到最高處,讓我扔了簽子把這些個該死的玩意送上西天。可惜,事實證明,跟萬千劇本裏寫爛了的橋段一樣,這種“名場面”是不可能一帆風順的。
有人來劫法場了。不,準确地說,這些家夥并不是想救人,而是想殺人。他們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砍了我。就在我快要被曬中暑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竄出一支不明人士,越過法場直沖監斬臺而來。老百姓們驚叫疊起,四散奔逃。我趕在大刀戳在腦門上的前一秒把木簽一扔,扯着嗓子沖劊子手喊道:“別特娘的等了!砍了砍了!”
劊子手大兄弟業務熟練,當即跳起來揮刀削了一排腦袋,然後貼着邊溜之大吉。這些家夥臨終前正樂呵着,本以為自己要時來運轉了,哪曾想下一秒便斷送了狗命。我趴到桌子底下探頭瞅了瞅,數清滿地的腦袋一個不少,這才安心地開始逃跑。
我這攝政王畢竟練過。別的不行,逃跑技術很一流。我繞着椅子來回溜,見培國公正拔刀自衛,一個前滾翻竄到了他背後,把他當成防暴盾頂在前頭。培國公也不好把我一腳給踹出去,只能“啊呀呀”一聲又搶了把刀,輪着雙刀砍飛一片,讓我止不住在他身後連連喝彩。看來我喂飽這些個老家夥着實是明智之舉,他們這戰鬥力确實不俗。
當然,也有不争氣的。比如滇親王就直接選擇躺在地上裝死,然後被刺客加自己人來回一踩,險些真的魂歸天際。
我嫌事兒不夠大地左右湊熱鬧,忽然覺得背後一涼,一扭頭看見一支暗箭飛了過來。正要仰倒在地躲過去時,忽有一道劍影襲來,利落地打飛了暗箭。我定睛一看,只見來者仙氣飄飄,一身白衣,好像有些眼熟。我剛要問是何方道友救我一命,那人突然抓過我的衣服,把我攬入懷中,然後以氣死地心引力的輕功幾下便跳出了包圍圈,帶着我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我目瞪口呆,難不成我這好端端的古裝劇升級成仙俠劇了?好在這位仁兄的輕功不至于真的在空中飛,還是腳踏實地地點着地跑,要不然我真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清醒清醒。待我們逃至一個僻靜地方,“仙人”将我抱下馬,溫柔似水地輕聲道:“殿下。您無事吧?”
我看着眼前的“仙人”咽了口吐沫:“原來丞相有這般的好功夫...”
鐘伯琛依舊和藹可親地笑着,笑得我心裏亂七八糟,總覺得他好像帶了個假臉。于是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你沒受傷吧?”
鐘伯琛的笑容瞬間凝固了,旋即一點點暗淡了下來,最後化為一幅無助又悲切的表情。我怔住,踮腳去摸他的額頭。然而我的手剛觸碰到他的腦門,鐘伯琛忽然張開胳膊把我使勁兒地抱在了懷裏,壓得我往後踉跄了半步。
“小五...我以後不惹你生氣,不讨人嫌...你別不要我...你看我...挺有用的。”
鐘伯琛這怯懦的語氣,仿佛是一條求收留的哈巴狗。我愣了半天,終于得出一個結論:
這朝廷算完了。攝政王加丞相傻了一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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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