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回來】
我将鐘伯琛的手掖進了被子,又給阿蘭桑蓋了蓋毯子,然後走出營帳一探究竟。
剛一走出去,我就被一黑咕隆咚的圓球撞在了腿上,差點摔個跟頭。仔細一看,這圓球原來是個小兵,正捂着腰眼子哼唧。不遠處,魏叔和幾個将軍圍成一團,攔着一名突厥人的去向。那突厥人嘴裏叽哩哇啦地嚷嚷着,又一揮拳頭把一小将軍給打了個踉跄。
“你怎麽聽不懂人話呢!”魏叔急眼了,一撸袖子就要跟他過幾招。我緩步上前:“叔,住手。”
那突厥男子的手本已經放在了腰刀上,見我走了過來,棕褐色的眼睛裏閃過一道探究。我站定打量了他一陣,此人年紀尚輕,身材高大,頭戴羽毛裝飾品,生得古逸雄俊,倒是個帥小夥。魏叔向我訴苦,說此人自稱是阿蘭桑的夫君,想帶走阿蘭桑。但阿蘭桑那情況根本不能動彈,怎好随意交給他人。
我從袖子裏掏出阿蘭桑給我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這位突厥男子瞬間神色大變,眉毛一挑就要拔刀。我轉身指着營帳,示意他跟我來,男子看懂了我的意思,機警地跟在我身後。魏叔也想跟過來,被我拒絕了。
一入營帳,男子掃視一圈,立馬發現了正在昏睡的阿蘭桑,頓時驚慌失措地跑了過去,趴在榻邊大聲喊阿蘭桑的名字。阿蘭桑懶洋洋地醒了,瞪了他一眼然後說了些什麽。那男子立馬老實了,規矩地坐在床尾不敢動彈。我一看剛剛還目中無人的男子瞬間變得乖順,不由感嘆一句:“這又是個怕媳婦的。”
于是我跟突厥男子一人一邊守着自家“媳婦”。鐘伯琛依舊在沉睡,只是氣色好像好了許多,面頰略微恢複了些許的血色,呼吸也明顯了。看來鐘老哥跟往常一樣淡定自若,不到該醒的時候連夢話都不屑說,非得養足十分的精神才行。我忽然就不急了,睡吧,睡飽了咱就回家。
我起身倒水,一扭頭發覺阿蘭桑的情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被他瞅得有點不自在,幹脆背對着他坐回了椅子上。然而我身後那道直愣愣的目光,跟個錐子似的紮腦殼,讓我止不住轉過頭去問他:“你看我幹嘛?”
“他閑,你別理他。”阿蘭桑突然半睡半醒地回了一句。
我噗嗤笑出了聲,搖搖頭不再理會他。哪曾想這小哥忽然用僵硬無比的中原話問道:“泥在說甚麽?”
我一怔,約莫着他的中原話可能是阿蘭桑教的,然而這小哥的發音也太鬼哭狼嚎了點。于是我回答道:“她讓我不要理你。”
“...甚麽?”突厥小哥一歪頭,滿臉的大惑不解。
我只能又誠懇地說了一遍:“她讓我不要理你。”
“甚麽?”突厥小哥跟卡了帶似的繼續重複着這倆字。我啞然,阿蘭桑無奈地嘆息一聲:“都說了讓你別理他,他就會這一句...”
我又笑了起來,總覺得同生共死了這麽一場之後,好像跟阿蘭桑的距離近了許多,更何況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問阿蘭桑:“你的情郎叫什麽?”
“昂欽。”阿蘭桑咳嗽了一聲,我下意識地起身去倒水。結果剛送到她身邊,就被她的情郎給搶走了,瞪了我一眼後自己去喂阿蘭桑。我想也是,阿蘭桑畢竟是他媳婦,我這大老爺們還是得避險。我便坐在鐘伯琛身邊,拉住了他的手,明着告訴昂欽,我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昂欽眼神倒挺好使,一眼便看出了我的小動作,慌忙伸出爪子拉過阿蘭桑的手攥緊了,挑釁似地看向我,表情莫名地還有些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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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下一秒他就被阿蘭桑一腳給跺到了地上,而且阿蘭桑似乎還用突厥語罵了他一句,總之語氣很不善。人高馬大的昂欽委屈巴巴地縮在床邊,揣着胳膊,嘴裏碎碎念着。阿蘭桑聽了一會兒後對我說:“他不喜歡我跟你說話,他聽不懂,很難受。”
“好,我不同你講話。我守着我情郎。”為了他們夫妻二人的感情和諧,我閉上嘴巴專心致志地盯着鐘伯琛。就這麽靜悄悄地過了一個多時辰,魏叔突然沖入了營帳:“殿下,突厥在城外叫陣,末将認為,他們是打算将您拖在關內,使得朝廷大亂。殿下...”
“傳令下去,本王即刻啓程。命除你之外所有有官有品的将軍護送本王跟丞相。”我沒擡頭,繼續看着鐘伯琛。
魏叔遲疑:“殿下,不如先等丞相大人恢複一二...”
“傳令就好。另外你親率一千精兵在昨日本王遇襲的地方伏擊。此事不得讓任何人知道。”我又道。
魏叔假以思索後瞪大了眼睛:“殿下。您是懷疑...軍中出了奸細?!”
“試試吧。運氣好了能網幾條魚。”我笑笑,并沒有一口咬定,因為我明白,以魏叔的驕傲,軍中出了奸細比打了敗仗更讓他難受,更何況這奸細保不齊是他朝夕相處的副将們。
我的推測不是空穴來風。首先,我與鐘伯琛啓程回宮時,只有魏叔和其他将軍們知道,若不是軍中有人出賣了我們,我們怎麽可能前腳剛走,後腳便被呼德爾的人給蹲了?再者,呼德爾伏擊我們的地方在關內,是一條稀松平常的商路。他是怎麽入的關?何人放他進來的?他帶了四五十人伏擊我們,能避過耳目趕在我們路過前做好僞裝,布置好弓箭手,想必是在我啓程前便得到了消息。
這年頭又沒個像樣的通訊設備,送信要麽靠跑要麽靠鳥。靠跑有點太明顯了,我估計他是飛鴿傳書。然而天上的鳥兒千萬只,想截住送信的那個着實天方夜譚,還不如從人查起。如若這次能引蛇出洞,倒也替邊關除了一害。
魏叔見我不多言語,步伐沉重地照我說的去辦了。為了更以假亂真一些,他甚至找了個跟我身形差不多的小士兵佯裝上了馬車,還擡了個“丞相”一齊啓程。實際上真正的我就在營帳裏坐着,連地方都沒挪一下。我本以為這麽敷衍的坑騙之術勾不出什麽玩意來,哪曾想黃昏之際,我正在屋裏偷摸烤饅頭,魏叔突然回來了,呼啦掀開營帳簾子,戳在門口直不楞登地瞅了我半天,然後咕咚跪了下來。
我吓得手一抖,饅頭吧嗒掉回了炭火盆裏:“叔,你咋了?!”
魏叔把一手的血在盔甲上蹭了蹭,擠出一個能吓哭小孩的笑容道:“殿下,找到奸細了...”
于是我就這麽一臉懵逼地去了主帳,看向地上缺了條胳膊,正在叫喚的一名男子。此人姓程,名普。乃一員副将,追随魏叔整三年。魏叔禀報道,他按照我的吩咐命人假扮成我,佯裝攝政王回宮,陣場也做得很足。只不過他并沒有帶人去伏擊,而是用了一招“聲東擊西”。他故意告訴了所有将軍,行程隊伍裏的那個人是假的,因為他發現關內還藏有突厥人,打算引出他們。等衆人散去後,魏叔命親信暗中盯住所有副将,看有沒有人偷偷給突厥人通風報信。
所以這位程将軍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帶進溝裏了。一人一信一鴿子,人贓并獲。讓人抓了現行還打算垂死掙紮一下,結果被魏叔一刀把胳膊給剁了下來。
我皺着眉看向他,有些哭笑不得。這算是我的主角光環又回來了?我随口一說而已,怎麽還真抓出內鬼了。當然,魏叔到底比我更聰明一些,省時又省力地把原定計劃給改良了。
“你受誰指使,從實交代。”我有模有樣地開始審犯人,思路卻依舊跑偏。我忽然挺同情鐘伯琛的,他步步為營,陰謀陽謀一起使,費勁巴拉還被同僚罵被我罰。而我瞎胡謅個計謀,居然收獲頗豐。這事兒等鐘大丞相醒了,我得跟他好好吹一吹。
程普的胳膊血流如注,眼看就要昏厥過去,卻依舊咬着牙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甚是寬慰地點點頭:“就喜歡你這種貼心的。來人,活剮了他。想想過年殺羊殺牛怎麽剝的皮,把他的皮也給剝了。”
“喏!”幾個士兵立馬上前一步。程普吓得吱哇亂叫,蜷在地上尿了褲子。我看着那灘熱氣騰騰的騷臭液體,捂着鼻子笑道:“程将軍還懂得自己清清肚子,倒是省了不少事。你們別浪費程将軍一番好意,洗洗下鍋吧。”
“我說我說!”程普差點打肚子裏又清出別的東西來,哭喊着指向魏叔:“都是上将軍吩咐末将幹的!他看殿下您起了疑心,便讓末将給他背黑鍋……”
“你放屁!”魏叔勃然大怒,拔刀就要砍。程普抱着腦袋在尿裏來回翻滾,自己給自己蘸好了佐料,還不忘嚎叫着:“殿下!他要殺人滅口!”
“人?你嗎?”我冷笑,靜觀着他那副跳梁小醜一般的表現說道:“通敵叛國,誅九族。污蔑上将軍,擾亂軍心,誅九族。你家祖宗三代加親朋好友都被你搭進去了,你還算個人嗎?”
“是真的!上将軍執掌兵權多年,早已包藏禍心!他……”程普卡殼了。他應當是把大半輩子的詞兒都用了,抓耳撓腮想不出下文。魏叔急了,跑到我身邊連殿下都忘了喊,直接當着衆将士的面兒喊道:“小五!叔沒有!”
“小五傻是傻了點,但不至于傻到這個地步。”我看着他那急得皺成了核桃的老臉,挑了挑眉指着程普道:“來人,将他帶下去嚴刑審問,務必要讓他吐出真話。”
程普哭爹喊娘地被帶走了,仍舊嘴硬得要命,被拖一路叫喚一路:“殿下,末将說的都是真的……魏承他……”
“殿下……”魏叔忐忑不安地看着我,惶恐的眼神讓我有些不适應。我只能打趣道:“這裏臭氣熏天,本王晚飯還沒吃,就不在這兒倒胃口了。讓人烤倆羊腿,我跟阿蘭桑的夫君一人一個。再弄些粥給阿蘭桑。”
說罷我起身離去,打算看看鐘伯琛有沒有趁着我不在忽然醒了。還沒有走出營帳,有士兵來報,說突厥已經退兵。我挑眉,這邊剛把程普給逮了,那廂突厥就退兵了,還真是引人遐想。
突厥的意圖很明顯。故意挑釁,讓我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再次啓程回宮。然後他故計重施,令我在同一個地方栽兩次。雖然聽上去有點過于愚蠢,但挑釁又不費錢,試一試聊勝于無。哪曾想他們卻把程普給賠了進去。
但,突厥退兵如此之快又暴露出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這軍中保不齊還有別的奸細,告知了突厥人程普被擒一事。只是眼下已經打草驚蛇,很難再把其他內鬼給揪出來。
我囑托魏叔要小心,兀自回了營帳。沒多時,侍衛送來了剛出鍋的羊腿。我跟昂欽一人一根對啃了會兒,阿蘭桑的粥也好了。昂欽慌忙放下羊腿去喂阿蘭桑喝粥。阿蘭桑精神不錯,簡直是鐵打的身子。粥吃幹淨了,又跟我要糖球。我把糖袋子遞給了昂欽讓他喂,昂欽也不客氣,坐在榻邊專心致志地盯着阿蘭桑吃糖,眼裏滿是疼惜與愛意。
我心裏一陣難過,趴在鐘伯琛耳邊說:“你再不醒,我可生氣了。”
阿蘭桑把糖咽了下去,扭頭看了一眼鐘伯琛:“你的情郎還沒醒?”
“他性子慢。”我替鐘伯琛開脫着。阿蘭桑扯了扯昂欽的袖子,跟他說了些話。昂欽聽完立刻出去了。我正納悶,阿蘭桑解釋道:“昂欽是阿爹的親兒子。阿爹死了,我們需要新的首領。昂欽被選為首領了。讓他去跟将軍談。”
我忽然有了峰回路轉的感覺,心裏敞亮了不少。看來阿蘭桑的部落并沒有滅亡,我們可以繼續合作下去。我開心地趴在鐘伯琛耳邊說道:“這次我們沒有白來一趟,突厥公主依舊願意跟我們合作。你若是再不醒,等我把阿史那砍了,讨幾個漂亮的突厥姑娘當妃子,你看阿蘭桑這麽漂亮,想必她的族人也不差。”
“……我不是最美的,我們的草原珍珠溫瑪朵才是最美的。”阿蘭桑哼了一聲:“不過我們不喜歡不忠誠的中原人……”
“……嗯?”我突然聽見一聲極細微的聲音打鐘伯琛的嗓子眼裏鑽了出來。我一激靈,慌忙抱住他的腦袋屏住呼吸,仔細聽着。許久後,鐘伯琛慢悠悠地呼出一句話來:“我回來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見他長長的眼睫抖動了片刻後,終于将眼睛睜開了一道縫,仿佛剛睡醒的孩童,懵懵懂懂地看了看這久違的人世間,又看向我,茫然地問道:
“小五,你怎麽哭了?”
我在哭,也在笑。失而複得,欣喜若狂,結成一句: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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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