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等待】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五髒六腑加手指頭腳指頭一起思念着,上官夏同志。
鐘伯琛跟阿蘭桑始終昏迷着,倆人跟較勁兒似的,狀況一個賽一個的差。關內的所有郎中都被請了過來,組團圍觀了鐘伯琛的傷勢後先是驚呼一聲,扭頭再一看“血刺猬”阿蘭桑,頓時發覺自己喊早了。
半數的郎中打了退堂鼓,不敢接這倆大人物的單子,剩下的便是治外傷多年的老神醫,經驗豐富,結成專家小組,制定計劃一二三,最後得出結論:
“殿下。您還是節哀吧...”
“我節你大爺的哀!”我掄起椅子砸向他們,活脫脫一醫鬧家屬:“人還活着呢!還喘着氣呢!你們不能治就滾蛋!”
于是他們真的全滾了,獨留我自己摟着鐘伯琛的腦袋渾身發抖。他的臉好涼,我又試了一遍他的鼻息,好像真的沒呼吸了。但我不死心,把嘴唇緊貼在他的鼻翼上,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浮動。于是我擡起頭沖魏叔吼:“再去找郎中!他還活着呢。”
魏叔臉色煞白,滿臉酸楚地站在原地沒有動:“殿下...已經沒有願意來的郎中了...”
“老夫願意一試。”一氣閑若定的聲音忽然從營帳外傳來,繼而一位白發長須的老者走入營帳,向我問了個禮:“見過殿下。”
我看向這位老者,慌忙給他讓開一條路:“求您了,救救他吧。”
老者緩步上前,看了一眼鐘伯琛又看了看阿蘭桑,微微颔首,向營帳外喊了一聲:“粱軻,快進來。”
一黑瘦的小學徒忐忑不安地跑了進來,躲在老者身後,翹腳看了看床榻上的兩個重傷員,嘶地吸了口冷氣。我看向他們師徒二人,總覺得很是眼熟,但一時半會又想不起打哪兒見過。
老大夫讓我跟魏叔先出去回避,表示盡自己最大可能救治他們。但若是他們二人沒能挺下來,還望殿下不要怪罪。我木怔怔地點點頭,嘴裏念叨着:“不怪你們。”雙腳卻如同灌了鉛一樣重若千斤,戳在原地擡不起腿,只能讓魏叔把我給攙了出去。
我坐在旁邊的營帳裏低着頭,數地上到底有幾根草杆,一直數到了日落西山。期間魏叔讓我吃些東西,我聽見了,卻反應不過來,始終沉默着。我好像又傻了回去,呆頭呆腦地跟整個人間失去了瓜葛。魏叔便拿了水跟包子往我嘴裏塞,我被拳頭大小的肉包子塞了一嘴的油,勉強咽了下去後開始幹嘔。魏叔笨拙地喂我水喝,嗆得我噴了他一手。我下意識地伸出袖子給他擦,再擡頭看向他,忽然發覺他滿眼的血絲,眼珠直勾勾地瞅着我:“殿下,您別吓唬叔成不成?”
我擡手去抓他兩鬓的白頭發:“叔,老了。”
魏叔怔了一下,大手按在我的後腦勺上拍了拍。我看向他的褲腿兒,上頭滿是泥巴跟灰塵。我覺得我該再說幾句話,讓魏叔別這麽擔心。然而我憋屈了半天,只吭哧出一句:“叔。我要殺了阿史那。”
“好。”魏叔又按了按我的腦袋:“砍了阿史那這個狗雜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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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說話了,拿過魏叔手裏的水壺喝了幾口。魏叔見我總算是沒把包子給幹嘔出來,稍稍放下心走出了營帳,并囑托侍衛們守好我。
說來諷刺,我活了兩輩子,只真正地恨過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我畏懼着阿史那,厭惡着阿史那,卻并沒有多恨他。我一直覺得,站在他的立場上,我們是“外族”,驅逐外族,成就自己的千秋霸業,是身為帝王的必經之路。我親眼目睹了亡國之景,親身經歷了五馬分屍之痛,結果輪回了百年千載後,到底還是把那些個悔恨從心裏淡去了。如今我重生過來,本就想安安分分地當個勤政的“王”。跟阿史那拼一拼,對得起國家百姓,盡力便好,沒拼過就涼吧,橫豎這劇本原本就是個悲劇結局。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在想,我絕不要輸給阿史那,也不能輸給他。我恨他,發自肺腑地恨,恨不得生吃他的血肉。
我終于明白了,之前那個與世無争的我,只是虛僞罷了。我并不是什麽都看透,什麽都不在乎的“仙人”,而是因為那時的我還沒經歷過永失我愛的徹骨之痛。
以往的我不曾擁有過想揣在懷裏藏起來的寶貝,所以什麽都放得下。然而如今的我有了珍貴之人,我精心呵護至今,連一手指頭都舍不得戳的寶貝,僅隔了一天的光景便滿身血污地躺在那裏生死不知。我可真是可憐又可悲,仁慈是勝者的胸襟,敗者的借口。這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虎狼才可為君,你難不成要羔羊躺在豺狗的嘴裏念叨衆生平等?
全是屁話,全是迂腐。我做不到原諒我的仇人,我連自己的愛人都守不住,還拿什麽去談仁義道德。
關內百姓,皆有父母兄弟,骨肉親眷。虜禍肆虐,鐵蹄踏處,便成家破人亡。我的父親、皇姐、也死于阿史那之手,然而我沒有親眼目睹,心中竟還能平靜如斯。是我狼心狗肺,懦弱可欺,竟不止一次地給自己開脫——我努力過了,你又能讓我怎樣呢?
怎樣?怎樣!哪怕有朝一日,阿史那的馬蹄子踩碎了我的腦袋,我化為厲鬼也要把他的心髒給挖出來。我要帶着他一同墜回地獄,把他按進油鍋裏。渡不成神,我就為魔;當不了人,我就做鬼。只要我還有一絲魂識,也要找到阿史那的蹤跡,把他撕碎,扯成粉末,讓他再也無法禍害世人。
我捏破了手中的水壺,熱水灑了我一身,燙爛了皮肉冒出一縷白霧。外頭的侍衛聽見聲響,進來一看,慌忙拿過涼水跟汗巾幫我擦拭。我正要拒絕他的好意,老郎中的小徒弟突然走了進來,磕磕巴巴地說道:“殿下...師父把他們救回來了...”
我呼地跳了起來,頂翻侍衛沖出營帳。隔壁的帳篷裏,老郎中正在清理一地的血繃帶,見我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低聲囑托道:“殿下。他們的命,按理說是保住了,但是能不能醒過來就得看天意了。”
“好好好...”我撲過去握着鐘伯琛的手,旋即又惶恐不已地問道:“為什麽手這麽涼?”
老郎中指了指從鐘伯琛跟阿蘭桑身體裏取出來的一堆箭頭:“這位大人傷處雖少,但傷得太深;那位姑娘傷處很多,但未傷及要害,算是萬幸。總之他們二人失血過多,需得好生靜養。殿下還請寬心,一切自有命數。”
我怔然地看着鐘伯琛毫無血色的面頰,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我不想信命數,因為我們二人的命數都很糟糕。我死無全屍,他自刎殉情,半斤八兩一對兒倒黴鬼。我覺得我還是信一回神仙,信腳丫子很大的仙女姐姐,也信我的父皇。既然我是來償還前世罪孽的,那麽鐘伯琛的情債我還沒還清,你們不得擅作主張地帶走他。求你們二人在奈何橋上截住他,把他一腳踹回來,或者拿畫軸給抽回來。既然你們可以給我開後門,那再給他開個後門也無傷大雅。
我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想了一通,回過神來,老郎中跟小徒弟已經離開了。魏叔說他們二人已經走遠了,僅留下了藥。我又問有沒有給老大夫賞金,一定要好好嘉獎他。如若鐘伯琛跟阿蘭桑公主醒了,本王扔一座金山給他。魏叔一臉無辜地遞給我一物:“那老頭說,賞金在很久前就給過了,是殿下親手給的。”
我接過那東西一看,竟是我的“黎”字腰牌。我猛然間想起那位老郎中和小學徒究竟是誰了。當初在邺城,我給岑蠻求藥,一藥鋪老板送我藥和幹糧,我便把腰牌抵給了他。而這位藥鋪老板就是今日的老郎中,他的小學徒則是那個把我當成賊,拿燒火棍給了我一下子的小夥計。
這算是我結的善緣嗎?我把腰牌揣進了袖子,又一想,再度掏出來,放在了鐘伯琛的手心裏。我覺得我這個腰牌是我父皇親手送給我的,指不定有什麽神通。它能把老郎中帶到此地,也能把鐘伯琛的小命給勾回來。算是個吉祥物。
于是我握着鐘伯琛的手靜候他醒過來。我看着他俊朗的眉眼,總覺得他好像變成了一件易碎的瓷器,只是失去了白玉一般的光澤,變得毫無生氣。不過沒關系,他終歸還活着。哪怕他就這麽沉睡個十年八年,也是活着。本王準許丞相大人放長假,但決不能擅自調離工作崗位,跑去閻王殿當地下工作者。
我一會兒親親鐘伯琛的嘴唇,一會兒又蹭蹭他的手,扒開他眼皮看一看,樂此不疲地魔怔了一宿。直到又是一個白曉到來,傷得更重一些的阿蘭桑反而率先醒了,喃喃地嘀咕着什麽。我連忙把鐘伯琛的手輕輕放好,倒了些溫水,跑去給阿蘭桑喂下。
阿蘭桑先是喝了一口,眼珠抖動了半瞬後盯在我臉上:“……是你?我死了嗎?”
“沒有。你能活下來。”我拿過軟枕幫她墊了一下腦袋:“呼德爾死了,你殺了他,你很厲害。”
阿蘭桑眨了眨眼,腦袋一軟又暈了過去。這之後的一天裏,她又醒來四五次,要口水喝就再昏過去。而不争氣的鐘伯琛卻睡得極度安穩,哪怕連聲哼唧都不願意給我。我又急又氣,掰着他的耳朵低吼:“你都不如一個小姑娘!你一向争強好勝,怎麽如今往陽間跑卻落後了?是不是有哪個小妖精堵着路勾了你的魂兒?!”
“水。”阿蘭桑又醒了。我只好再去給她送水,順便還給了她一個糖球。阿蘭桑嚼了糖球喝了水,躺着發了會兒呆後問我:“誰救了我?”
“一個老郎中。人已經離開了。”我敷衍地回答道,轉身又去看鐘伯琛。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一次阿蘭桑卻沒再昏過去,而是神志很清地跟我唠起了嗑:“有人來找我嗎?”
“我不知道。我一直守着你們,沒出營帳。”我回答道,見她吧唧了一下嘴,又給了她一個糖球。
阿蘭桑含着糖球冷哼:“去問問。我的情郎來了嗎?”
我只得走出帳篷去跟巡邏士兵打聽,得知今日上午确實有幾個突厥人來見了魏叔,要求歸還阿蘭桑公主。魏叔卻表示不認識他們,必須等重傷的阿蘭桑公主醒了再說。于是這幾個突厥人沒走,還在魏叔的營帳裏候着。
我如實告訴了阿蘭桑。阿蘭桑緊蹙在一起的眉眼微微舒展開了,扭頭看了一眼另一張榻上的鐘伯琛:“你的仆人還好嗎?”
“他不是我的仆人。”我頓了一下:“他是我的情郎。”
“哦。神會保佑他的,我替你向草原與天空的神靈禱告。願雄鷹帶回他。”阿蘭桑突然很貼心地勸慰了我。
我勉強笑笑:“謝謝。你先替你自己禱告一下。你傷得很重。”
“我不會死的。”阿蘭桑倒是挺自信。她努力把脖子上一玉佩扯了下來,遞給了我。我接過那玉佩,蹭了蹭上頭的血跡,發覺很像是我們中原的東西。
“其實,我不是阿爹的女兒。”阿蘭桑突然說道。我詫異地看向她,不知她是什麽意思。阿蘭桑指了指玉佩:“阿爹說,我的親爹爹,不小心,丢了我。我的身體裏,有中原人的血。所以我學中原話,想找回阿爹,阿娘。”
我沉默,倒沒覺得多意外。阿蘭桑确實跟突厥女子不太一樣,她的五官比較細致,皮膚偏白。于是我握着玉佩回道:“本王會盡力幫你早日團聚……”
“不,不必。”阿蘭桑卻拒絕了,看着高聳的帳篷頂道:“告訴他們,阿蘭桑就不回去了。她屬于廣闊的草原。讓他們保重。”
我将玉佩放進口袋,看着依舊一動不動的鐘伯琛道:“好。廣闊的草原給你們,平靜的中原歸我們。兩不相犯。只是在這之前,得把吃人的狼殺掉。”
“會的。”阿蘭桑閉上雙眼:“讓我的情郎明天接我走。告訴他我還活着。我睡了。”
于是阿蘭桑毫不客氣地說睡就睡了。我無奈,坐回鐘伯琛身邊。這時我發現他的手指動了,在黎字腰牌上摩挲了一陣。我大喜過望,低聲喚他的名字。然而鐘伯琛還是沒醒,只是呼吸平穩了不少。
營帳外起了風,帶着樹葉子成旋兒狀刮了進來,發出低沉的聲響。我惶恐地抱住了鐘伯琛的胳膊,生怕是陰差來抓人了。過了不知多久,直到微薄的陽光透了進來,我才稍稍安下心,正想着去再要些熱水,就聽營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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