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遇襲】
我把昏睡的阿蘭桑安置好以後,跟魏叔和鐘伯琛三人坐在營帳裏,沉默了大半宿。翌日黎明,前去打探消息的士兵趕了回來。原是突厥部落內部出現了奸細,把阿蘭桑的父親出賣給了阿史那。
“查清具體是誰幹的了嗎?”我愁眉不展,兩條腿因為徹夜奔波而酸軟無比。
“禀殿下。據傳是個叫呼德爾的突厥人,而且他是阿蘭桑公主部落裏的人。”探子回禀道。
我沉默,這又是個被自己人出賣的慘劇。如若我們按時到達了約好的地點,那麽我想必已經涼得不成人形。只是可憐了阿蘭桑,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被殺害,也不知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現在突厥首領們全軍覆沒,我們的結盟計劃被扼殺在了萌芽中,這一趟算是白來了。鐘伯琛提議讓我早些回宮,因為我的行蹤已經被阿史那給知道的了,我留在邊關很可能會引來禍亂。
誰知我們正要離去,又有士兵匆匆跑來:“殿下,阿蘭桑公主不見了!”
我心情複雜。阿蘭桑不辭而別,是回去找她的族人了嗎?然而部落首領們都死了,她的族人是否已經被阿史那給納入囊中,又或者已經散了?這亂世,她一介弱女子當如何生活下去。
然而我又顧不上她,只得凝重地坐上了回程的馬車。
鐘伯琛為了安全起見,讓我換上了普通的士兵服,僅帶了四五個士兵護送避免太過顯眼。走了一個多時辰,我握着鐘伯琛的手,跟他肩并肩地靠在一起,各懷心事。
請外援的道路被堵上了,接下來該怎麽辦?再去見大哥一面,求他合并了南北朝廷?然而就算兩朝廷合為一體,也夠嗆打得過阿史那。畢竟大哥手裏剩不下多少兵了。而且南朝廷內亂頻發,這個時候回來反而會拖後腿。
正想着,馬車忽然猛地逛蕩了一下。我毫無防備地彈了起來,腦袋撞在梁上鼓了一個包。鐘伯琛慌忙把我攬進懷裏護緊了,挑開布幔一探究竟。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數支利箭突然破空襲來,鐘伯琛一把推開了我,拔劍打落了兩支入了轎內的箭,再一環顧四周,這才發覺護送我們的幾個士兵已然中箭身亡。
“小五!躲到座位底下去!”鐘伯琛當即跳出轎子,騎上馬一勒缰繩,調轉馬車往回跑。我滾到了座位下面,使勁兒吼了一句:“你小心!”
馬車以驚人的速度疾馳着,轱辘碾在石礫上劇烈地颠簸。我的渾身上下被撞得青一塊紫一塊,腦袋怼來怼去幾乎昏厥。又有箭射來,直愣愣地貼着我的身子插在了馬車內壁上。我扒着木板的縫隙去看鐘伯琛,還沒看清什麽,就聽風中突然傳來一聲聲突厥人的喊叫,如同發現了獵物的興奮的豺狗在狂吠。
我從未像如今這般害怕過。鐘伯琛就在外面趕車,他會不會已經中了箭?是阿史那來抓我了嗎?我的行蹤到底是怎麽暴露的?我真不該帶鐘伯琛來,像以往那樣瞞着他偷偷跑出宮去該多好。
我正慌亂無措地瞎想,就聽轟隆一聲,馬車突然如同一個翻滾的皮球一樣上下颠倒了個兒。我在巨大的慣性下被甩了出去,天旋地轉地被抛到了半空,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我渾身上下的零件仿佛被摔得四分五裂,滿嘴的血,門牙抵在地上啃了一嘴的草皮,險些折斷。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聽見鐘伯琛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幾乎是撕心裂肺:“小五!”
我扶着倒在地上的馬車殘骸站了起來,這才發現連接馬車跟馬匹的繩子被砍斷了。鐘伯琛在不遠處策馬往回趕,肩膀上插着一支箭,衣服被血浸了半邊。密密麻麻的突厥人甩着大刀沖他跑了過去,嘴裏烏拉烏拉地喊着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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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瞬間清醒了,打地上撿起一根木頭棍子,邁着幾乎沒了知覺的雙腿跑向鐘伯琛。又有幾支箭緊貼着我的身子射了過來,我憑借着靈長類動物的天性跳開了攻擊。在離鐘伯琛只剩下三步遠的時候,我将手中的棍子扔了出去,砸在正打算揮刀砍馬的突厥人頭上,然後抓着鐘伯琛的手,一用力跳上了馬。
鐘伯琛把我摟在懷裏,壓在馬上拼命跑着。跑了沒幾步,他的胳膊上又中了一箭,險些握不住缰繩。我心急如焚,奪過缰繩喊道:“你不用管我!避開箭!” 鐘伯琛沒說話,按着我的腦袋往下一沉,把一片連環箭給躲了過去。
突厥人從三個方向追了過來,屁股底下的馬駒一匹賽一匹的快,沒一會兒便攆到了我們身側。鐘伯琛低聲道:“小五,夾住馬。” 然後揮劍跟突厥人在馬上對砍了起來。我也不敢擡頭,只能求着馬大爺它争點氣,能跑快一些是一些。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突厥人到底是馬上作戰的民族,狡詐地一刀砍在了馬腿上。我們二人的馬匹轟然倒地,幾個大刀沖着我的腦袋砍了下來。鐘伯琛翻身摟住我,長劍一揮,打開了他們的大刀,繼而旋身跳起,手中的劍在一人的脖子上一劃,利索地摘了他的腦袋,并将其一腳蹬了出去。
于是我們搶了一匹馬繼續跑。只是剛剛的落馬給敵人帶來了可乘之機,我們被四面八方的突厥人不斷包夾。箭越來越密集,很快鐘伯琛便中了第三箭。這一次他被射中了後背,箭尖透過肩胛骨穿了過來。我被濺了一臉的血,剛要扭頭看他,卻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小五。你往前跑,千萬別回頭。”
說罷他身形一飄就要躍下馬去。我瞬間明了了他的用意,手比腦子反應得更快,條件反射般把他扯了回來:
“媽的,你死了,老子還活個屁啊!”
話音剛落,又有一突厥人從側面沖撞而來,大刀反射着白光照得我眼睛一晃。鐘伯琛迅速地把他挑下了馬。我趁着他起身的空當,也不知打哪兒來的敏捷身手,呲溜從鐘伯琛懷裏鑽了出去,撲到身邊沒了人的空馬上并爬了上去。我一緊缰繩,轉彎沖向另一個方向。我也不知他們能不能聽懂中原話,閉着眼嚎了一嗓子:“老子是攝政王!來抓你爺爺我啊!”
沒曾想突厥人比我想象中的文化高。一梳了一腦袋小辮兒的領隊男子啊啦拉地喊了起來,激動得叫喚聲都高了個八度。所有突厥人頓時得了信號向我追來。我貼在馬背上,左右躲着大刀跟暗箭,鐘伯琛在後頭不停地喊,一聲比一聲絕望:“小五!”。我真的沒回頭,只回了一句:“往關內跑!叫支援!”
我反悔了,不想跟他同生共死了,我想讓他好好活着。
我總不能讓他為我死兩次。
我終于被突厥人包了餃子,三側都是人,前方是懸崖。我扭頭看了一眼,鐘伯琛還在往我這頭跑,滿臉的血,身上帶着好幾支箭,随着風飄散出一抹血霧。我看着他那幾乎被染成了大紅色的外袍,猛然間想起了新娘子穿的嫁衣。我終于哭了,我們倆到底是一個都活不了了,臨死前連個天地都沒拜,真是虧大了。
我轉過馬,打算跑回鐘伯琛身邊,好歹我倆能擺個造型死一塊兒,跟之前承諾過他的那樣。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嘯的吶喊,緊接着是弓弦迸發的聲響,三支羽箭疾若流星般飚射而來,箭頭泛着銀光猝然穿透了三個突厥人的腦門。我向遠處看去,看見一熟悉的人影策馬而來,塵土落去,我終于确認來者竟是阿蘭桑。
阿蘭桑不可思議地站立在了疾馳的馬上,彎弓如月,又射出三支強勁的利箭,力道之大,直接将一突厥人打馬背上擊飛了出去。圍捕我們的突厥人瞬間亂了陣腳,又分出不少人去應對她。阿蘭桑以鞭為刃,直接擊碎了一人的腦殼,手中的長弓飛速地連響三聲,又是五六個突厥人墜了馬。
這時鐘伯琛終于跑到了我跟前,意識恍惚地打馬上掉了下來。我慌忙抱住鐘伯琛,坐在地上緊緊摟着他,聽天由命。阿蘭桑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又高喊了一聲:“呼德爾!...”
我只聽懂了前三個字,尚未反應過來,就見阿蘭桑跟瘋了一般把一大把箭給射了出去。那個滿頭小辮兒的領隊突厥男子慌忙拔出長刀左右抵擋,卻還是被擊中了雙臂。他頓時調轉馬頭要逃。阿蘭桑不管不顧地在他身後追着,不斷拉着弓。突厥人似是被她吓到了,群起而攻之,所有刀箭都換了個方向襲向阿蘭桑。
阿蘭桑仿佛不知疼痛。帶着滿身千瘡百孔的傷口,放棄了躲閃亦放棄了所有的念想,一心要殺了那個男子。男子驚恐地逃竄着,剛一扭頭,噗地被一支箭射中了眉心,往後一仰掉下馬來斷了氣。阿蘭桑跳下馬,奪過一柄長刀,三步跑到男子身邊,揮刀把他的腦袋給剁了下來。
我呆呆地看着仿佛被紮成了一只刺猬的阿蘭桑,她臉上的神情是我這輩子所沒有見過的。冷酷,弑血,雙眼中跳着恐怖的火苗,如同剛從地獄裏爬上來的邪神。周圍瞬間安靜了。突厥人們紛紛勒馬停住,傻乎乎地看着那個死在地上身首異處的男子,直到阿蘭桑又嘶吼了一聲,震得正片草原都為之一顫。
緊接着令我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這些突厥人忽然驚喊了起來,倉皇地四散奔逃。阿蘭桑把手中剩下的全部羽箭射空,又擊殺了不少敵人,然後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不再動彈。待那些突厥人完全跑遠,我懷中的鐘伯琛突然輕聲說道:
“他們以為看見鬼了...”說罷他暈了過去。
我也覺得是見鬼了。我從沒見過這麽可怕的女人。我心驚膽戰地策馬跑到阿蘭桑身側,小聲喚道:“公主...你...”
這時我發現她雙目無神,對周遭沒了反應。我把鐘伯琛的身子正了正,跳下馬去扶阿蘭桑。然而我剛一觸碰到阿蘭桑,她便倒了下去。我心中大駭,試了一下她的鼻息,幸好她還活着。阿蘭桑的白馬懂事地跪了下來,讓我把阿蘭桑和鐘伯琛一起弄上了馬。我牽着馬,帶着倆昏迷不醒,身負重傷的人拔腿往關內跑。
我跑到了晚上,一刻不敢停,生怕耽擱了一秒鐘便斷送了他們二人的性命。我在心裏祈求着,希望老天爺能網開一面,讓他們二人活下來。實在不行,活一個也好。如果鐘伯琛死了,我就給他殉情。如果阿蘭桑死了,我就修個佛堂供奉她。總之千萬不要讓我拖回兩具屍體。我岑越雖然罪孽深重,但他們二人是無辜的,而且過得很辛苦。他們這樣好的人應當享後福,而不是跟我一起被命運責難。
可惜老天爺一向不給我面子。我剛念叨了沒幾句,馬兒突然再度跪了下來,不走了。我急壞了,摸着馬腦袋問它怎麽了。結果不問還好,一問這馬直接往旁邊一倒,哀鳴了起來。
這時我才發現,白馬的後屁股上中了兩支箭,血跟綢緞似的,綿延不斷地淌了一路。
我拍了拍馬腦袋,小聲道:“好兄弟,辛苦了。下輩子你托生成...算了,還是別當人了。”
當人太苦了。
馬兒似是聽懂了我的話,濕漉漉的大眼睛緩緩合上了。我把鐘伯琛扛了下來背在後背上,又解開外袍鋪在地上,将阿蘭桑放了上去。我掐着外袍一角,跟拖面袋子似的,拖着阿蘭桑繼續往前走。
夜,靜得吓人,四座無言星欲稀。空氣中的血腥味濃厚得讓我直打噴嚏。鐘伯琛的腦袋軟綿綿地垂在我的肩膀上,随着颠簸,面頰輕輕蹭着我的鬓角,帶着一串串血珠。我對他說,我可乖着呢。你說男女授受不親,我就沒敢背她。回去後你記得誇我兩句。另外你倆好沉,本王養尊處優慣了,今夜倒成了苦力。你們若不争口氣活下來,那本王多可憐啊。
沒人回答我。我想他們是累了。我便憋着眼淚,哼着小曲兒往前走,給自己鼓着勁兒。又走了不知多久,我終于遇見了關內出來的一隊巡邏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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