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不如人

不如人

嚴蓋躺在自家床上，只穿着自己最喜歡的那件黑色睡衣，閉上眼，又睜開。

他手無力的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從袖口處流暢地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膚，轉而又被有氣無力的拿下。

嚴蓋折騰自己折騰到下午，也依舊沒什麽結果。

窗外透進了一點午後的陽光，嚴蓋一時間覺得自己簡直太不争氣了。

惆悵有什麽用？

惆悵能倒回去嗎？

惆悵能胖揍陸狩嗎？

惆悵能阻止已發生的悲劇嗎？

有這功夫惆悵，不如幹活。

心裏雖然是這麽想着，可是嚴蓋還是絲毫未動，躺在床上挺屍挺得好好的。面上依舊顯示出一種“我好惆悵”的樣子，然而那感覺，其實舒适得不能再舒适，只有嚴蓋本人知道。

然而挺屍不過幾分鐘，一旁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嚴蓋偷偷瞄了一眼電話，直到看到不是那串令人心驚頭疼的數字時，方才緩緩伸手指夾起手機，點了外放就規規矩矩放在胸口上接聽，持續舒适的躺屍。

“喂。”

四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音，語氣雖然随和，但聽着聲音，總讓人莫名讀出嚴肅來。

“老師，我在。”嚴蓋有氣無力的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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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正是上次聚會裏被幾位名導提了個遍的，嚴蓋的老師，林奇征。

林奇征的聲音稍微重了，依舊不緩不急，換做外人來聽，卻像是訓誡的口吻了：“怎麽了？死焉死焉，沒半點精氣神。”

然而嚴蓋卻不怕他，漂浮的語氣一齊飄進了電話裏：“老師……”

“嗯？”林奇征聞言，自覺不對勁，眉頭緊擰：“怎麽了？”

“……我被人欺負了。”嚴蓋翻了個身，手機随着他的動作一齊落下，掉到床上。

他側仰頭看天花板，不平不淡但就是讓人覺得很可憐的重複道：“……被人欺負狠了。”

“誰？”半響後，林奇征像是思量許久，才緩緩說出這個字。

講實話，他很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一個流氓。”嚴蓋閉眼，語氣活像是被玷污了的良家少女事後，空洞而絕望地喃喃重複道：“一個大流氓。”

林奇征：“……誰？”

嚴蓋欲語淚先流，不動聲色地逃避開了這個問題，繼續呆望天花板：“……總之，我現在整個人就是很後悔，非常後悔……”

林奇征以為自家崽子是真的被欺負慘了，于是勉強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柔和一點，再那麽柔和一點，不像平時那樣不近人情，好聲好氣道：“你說說是誰，別怕。”

嚴蓋卻只搖頭，語氣頹唐：“我現在看這世界，都是灰黑的，竟再看不出一點顏色來。要是有了顏色，也只覺得滿目瘡痍，物是人非事事休。”

林奇征：……

他沉默半響，終于想起了為什麽會覺得這句話這麽耳熟。

這他媽是這混賬氣包之前作業裏的一句臺詞！

“戲瘾不是這時候犯的！你給我好好說話，到底是誰欺負了你？還把你欺負狠了？流氓是誰？哪家的流氓？”林奇征終于沒再按耐住脾氣，露出了真正面目。

嚴蓋翻了個身，假裝是擦掉了眼淚的樣子：“我好了，我沒事兒了。”

林奇征：“……不死焉死焉了？知道打起精神了？”

嚴蓋扶額，依舊躺着：“不，還在死焉。”

林奇征：“……嚴蓋，你一天不氣老人家會死是不是？”

嚴蓋閉眼，語氣如常：“老師，您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林奇征：“……我求你閉嘴，讓我多活幾年，真的。”

他覺得，幸好自己沒把嚴蓋多留在身邊幾年——不然估計自己現在在重症監護室裏。

玩歸玩，正事還是要說的。嚴蓋換了個正經的睡姿，問林奇征：“您找我是？”

林奇征默然半響，而後咬牙切齒：“老人家閑得發慌，來找你受氣的。”

嚴蓋語氣愉快了些，但也說不上是笑：“我哪兒敢？還指望您在這圈子裏能多庇護我幾年，我是真的怕流氓，說話沒分寸就算了，還動手動腳的。”

林奇征經過他一番做戲，方才心裏已經有些覺得流氓是個幌子了，便沒多問，只是不緩不急：“一個紀錄片裏面的小短片，古代的，缺個男主角，拍攝時間估計很短，你有時間來嗎？”

嚴蓋聞言，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整個人頓時精神了不少：“有。”

林奇征的話再度接上來：“友情出演，零片酬，還有很大可能會挨罵。”

“沒問題。”嚴蓋再度接下。說話間，他動作迅速，已然下床穿上拖鞋，怔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接着問林奇征：“這種事怎麽會輪到我？”

紀錄片可和這些不是一個水平。

林奇征那邊停了兩秒，而後言簡意赅：“你師兄最近沒檔期。”

嚴蓋已經站在了鏡子前，颔首：“我知道了。”

眼下這情形，自己顯然是當替補去的。

嚴蓋告別了家裏的小寶貝兒之後，這一天內第四次來到機場。

一場假沒放上幾天就被拖出來工作，田宿感覺自己真難。

他為嚴蓋拖着行李，無精打采的跟在後面，一邊還不忘絮絮叨叨：“肥牛、毛肚、香菜、小龍蝦……”

嚴蓋一下飛機就直奔林奇征住處。林奇征知道他動作迅速，便直接把人家導演叫了過來，一直等着他。

導演姓劉，拍了不少歷史紀錄片，在國內外都聲譽極高，只不過和其他商業性質的導演不在一個圈子裏，所以也沒那麽謀人關注。

嚴蓋和劉導打了招呼，三人在桌前坐下，林奇征親手煮茶。

嚴蓋許久不見老師，說不念當然也是不可能的，但此時也不是敘舊的時候。

劉導心思缜密，說了好幾句之後，才把話語引到主題上來。

嚴蓋一直由着他，也沒太主動。

拍紀錄片當然和尋常電視劇電影不同。

紀錄片意味着，面臨的觀衆将會更廣，甚至能登上國外的大熒幕。

“這才想讓小嚴來演的角色，就是隋炀帝楊廣，”茶香漸漸散開，劉導的話也愈發清晰：

“陸游《老學庵筆記》中，說隋文皇帝聰明神武屢有征應，天姿奇偉瑰麗異常，美顏英氣猶冠絕古今。動則龍行虎步，靜如巍然玉山，臉如皎然朗朗之滿月，目如曙星無微不照，遠近冠帶莫不友愛之。這樣的人，不好找一般人來演，只能挑個出塵的，才算符合。”

他看向嚴蓋，漸漸笑了：“我前幾天也有看到小嚴那部劇的劇照，很好看。”

他話鋒一轉，帶上了刀子，毫不客氣的說：“雖然掩葉更符合我心中隋炀帝的形象。”

這話說的太直白，語氣裏的輕蔑意味太重。

看不起嚴蓋是個流量，可是他師兄又沒有檔期，所以劉導只能對着這個他瞧不上的流量試上一試。

嚴蓋不動聲色地用左手食指蓋住了大拇指。

劉導口中的“掩葉”正是嚴蓋在林奇征那裏學了幾年，卻還素未謀面的師兄，姜掩葉。

姜掩葉去年剛以三十一歲的年齡，成功拿下了“國內最年輕影帝”的名頭，而後又在國內外多次斬獲大獎，名下的片子都好評如潮，這樣的師兄，嚴蓋當然難以比拟。

他也未帶上谄媚的笑，暗下以食指摩挲着大拇指背，面上平平淡淡，不慌不忙答：“師兄演技好，更會體會個中感情，外貌豐神俊朗，出塵若皎月，我當然是比不上的。”

先貶了自己一道，嚴蓋卻又道：“但我也會盡全力去演。”

劉導這次應的很輕，顯然不那麽相信。

說是短片，也真的長不了，嚴蓋也沒有太多的鏡頭，最多拍個七八天，嚴蓋連林姐都沒有說。

晚睡時，放下拿了幾個小時的劇本後，嚴蓋只當勉強休憩，又看起了《無意成仙》。

《無意成仙》播出的時候，他正在拍《起風》，于是只去了幾次發布會，後來的宣傳綜藝也沒參加，最多就是在微博上追劇。

看自己的演的片子，當然更能看出問題，但看着看着……

劇情走到他和陸狩牽手那裏，彈幕劇增，滿屏的“狩狩上他啊啊啊啊”。

嚴蓋關上了彈幕。

半響後，嚴蓋将進度條拉回牽手那裏，又打開了彈幕，點開了輸入框。

不過多久，一條與周圍“狩狩上他啊啊啊啊”格格不入的彈幕緩緩飄了出來。

此彈幕言簡意赅：“蓋蓋上他”。

點進去可以看見，此ID名叫：我不是小號。

第二天拍攝，林奇征親自坐鎮，搬把椅子坐一邊，也不同人說話，目光就盯在嚴蓋身上。嚴蓋這次是真的投入十二分的精力來演，幾個鏡頭下來，背上竟然已經隐約有汗。

說實話，他這幾年來還真的沒演過這麽累的戲，相比之下，武打吊威亞都不算什麽了，至少心中沒那麽忐忑。

劉導拍完一場之後，依舊是面無表情，顯然沒那麽滿意。

嚴蓋自己也覺得不行，拍攝時大概是因為心理問題，他有好幾個細節都處理的不大自然。

本來就是短片，自然要精益求精，嚴蓋主動去找了劉導，問能不能重拍一遍。

劉導聞言，緩緩移過目光，審視一般問嚴蓋：“你是真的想重拍？”

嚴蓋颔首，坦蕩自然。

“那就重拍。”

劉導的冷态度冷到極致，一揮手，又讓大家繼續幹活。

重拍就要補妝，化妝師在他臉上塗來抹去的時候，嚴蓋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問他：“感覺怎麽樣？”

面對自家老師，嚴蓋只能實話實說：“狀态不好，緊張。”

“在我心裏，你沒比掩葉差。”林奇征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忽然來了這樣一句。

嚴蓋神色如舊，“您別偏，我确實不如人。”

他一向心知肚明。人家姜掩葉二十六歲的時候，已經成功進入大熒幕，拿下了各種獎項，業界無數好評，稱贊其為“最耀眼的新星”。

而嚴蓋二十六歲的時候還在流量的圈子裏摸爬滾打，前前後後事情無數，黯淡無光無人識。

換他是劉導，同門之中選，他也想要姜掩葉不要嚴蓋。

“嘴上是這麽說着，但這樣當面被人比較，換誰心裏也不舒服。”

林奇征語氣平淡，對這小兔崽子卻無比了解，“不是別人說你不如他，就是真的不如他。”

他手按在嚴蓋肩膀上，溫暖而有力：“蓋蓋啊，誰都有不如人的時候，但要看你自己怎麽看自己。你要是覺得他無法超越，那你就真的一輩子都不如他了，你要是想且行動，那任何人就都沒有資格低看你。”

聞言，嚴蓋怔住，半響後才認認真真的點了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