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拒絕呼吸

拒絕呼吸

酒後失言,當真是攔都攔不住。

大家面面相觑,眼看着那人還要口無遮攔再說。幸好段北還能控制住場面,哄着讓人再喝了兩杯,醉得狠了直接讓服務生給帶回房間。

沒過多久後,氣氛又恢複如常,這場飯局才算維持了下去。

嚴蓋看起來像是并沒有被影響到的樣子,和先前一樣的沉默寡言,但有人和他說話了,他也會客客氣氣照樣應答。

嚴蓋回房間洗漱後,就一直坐在沙發上沒有動,等他再微微有反應的時候,門鈴已經響了有一段時間了。

是段北。

嚴蓋開了門,請他進來坐。兩人并肩坐在沙發上,嚴蓋也能嗅到,段北身上還有淡淡的酒氣。他自己其實也沒好到哪兒去,只是喝的酒沒有以往多,再加上洗了個澡,所以相比段北要清醒些,頭腦也沒那麽昏沉。

段北半靠在沙發上,眼尾眼底都是紅的,一雙眼睛眯了好半響,方才問:“能告訴我嗎?”

不得不承認,其實段北長的很好看。

三十多歲的男人,就像是打開了紅酒的瓶蓋,有淳淳的香氣飄出。雖然平素裏看着像只老狐貍,但要真搬到娛樂圈來說,要他去演一颦一笑攝人心魂的狐貍精,他也絕對可以。

可惜嚴蓋平素裏淨顧着關注他的眼紋去了。

他沒有看段北,相比段北頹懶的靠着,嚴蓋坐得挺直,反問他:“什麽?”

“你以前的事兒。”段北輕嘆一口氣,問:“你兩年前商業價值也很高,怎麽會被打壓成這樣?”

他知道大概是得罪了公司裏的上層,卻不清楚事情的始末緣由,早在之前便想問,正好今天那個制片人酒後失言,于是抓住了這個機會,想趁機了解個底細。

“這個啊。”嚴蓋也輕輕靠在了沙發上,疲憊感交織湧來,絲絲彙入身體,抽得人提不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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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在說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兒,語氣如常,但話語內容敷衍,回道:“得罪了七路的真太子。”

“怎麽得罪的?他要你陪睡?還是別的什麽……”

他得到的回應是嚴蓋的沉默。

“看來是不想說了。”段北意會後失笑。

“我……”嚴蓋嗓子啞了一下,而後擡頭,目光不知道凝在哪一處,方才輕聲道:“抱歉,我沒法說。”

“不想說就不說。”段北拍拍他的肩,倒也沒多說什麽。

人人都有不想回首的過去,與其一直逼問,不如等到他想要告訴自己的那天。

段北安靜了。

他靠着,在這長久的安靜中,居然睡了過去。

嚴蓋自然是不可能像抱陸狩那樣抱他上床的,但也不可能把人打醒叫他回去,于是給段北扯了一條毯子蓋着,自己則是回到床上将臺燈開着,選擇性睡不着,坐在床上不知道想些什麽。

被雪藏的那半年确實很難過。

可是即便再難過,現在也挨過來了,不是嗎?

嚴蓋很快返回劇組。

過年、開春都很忙,嚴蓋身價漲了不少,但是就一頭紮在劇組拍攝裏,沒有三心二意三條兩頭的請假出去接商業活動,導演很滿意,對于他的用心度也提高了不少。

到一個月之後,嚴蓋要拍攝屬于這個角色的最後一場戲,也就是唐淼将男主推出去,獨自一人留在即将爆炸的廢墟中。

為了追求拍攝效果,導演組并沒有使用綠幕,而是真的搭了一個廢墟,并且爆破。

清理完場地之後,嚴蓋進去拍攝。

他身下壓着假血包,需要一會兒才能使用,嚴蓋爬進了廢墟提前布置好的縫隙中,靜靜趴下。

裏面之前輸入了氧氣,可以呼吸,他努力回憶着劇本上的內容,以及人物的情緒。

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回首起來,其實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昔日裏或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或是沉默寡言的普通人,最終都會化為一抷黃土,而他就在這裏,肩上頂着廢墟,雜石,破碎的建築材料,身下是焦土,泥水。

幾秒鐘之前,他剛送走了人生中唯一的、也是剛認識的朋友,這裏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聽着外面撕心裂肺的吼聲,耳邊還剩下嗡嗡的耳鳴。

導演宣布拍攝開始,嚴蓋在自己脖子下,捏碎了假血包。

光很暗。

唐淼這時候想的是什麽呢?

他是一個很愛幹淨的人,有潔癖,面對任務的時候的确奮不顧身,但是回到基地後,第一個鑽進浴室裏的就是他。

他的衣服一直都是幹幹淨淨,臉上也是幹幹淨淨。

到臨死的時候,卻要趴在焦土上,又髒又亂。

嚴蓋艱難而僵硬地伸手,來擦臉上的血。

他好不容易動開手的時候,一塊石子砸在了他身上,但身體已經沒了什麽知覺,不大能感覺到疼痛。

他的手平時也是幹幹淨淨的,因為常年當兵,雖然粗糙,但除了做任務之外沒有

任何污垢。

而剛才滿手血污,分不清是紮進手裏的碎石,還是泥巴,或者是一直在流淌着的溫熱的血,手指只是顫抖着,無力的在臉上擦了又擦。

可是無濟于事,那血好像怎麽擦也擦不幹淨。

嚴蓋擦着血,知道自己走了神,在這一瞬間不是唐淼,是嚴蓋了。

他大腦只是空白了一瞬,忽然也想起了很多事。

十四歲時那個不敢再回家的男人,那個絕望卻又倔強的女人。

那個女人當時也是這樣,她坐在沙發上,一次又一次的去擦臉上的淚水,可是滾燙的淚水卻又一次次落到她臉上,她怎麽擦也擦不掉,最後埋在嚴蓋肩上哭。

當時的嚴蓋吓呆了,他從來沒有見到女人這樣哭過。

畢竟女人是他的媽媽,一個像玫瑰一樣熱烈大方,勇敢堅韌的女人。

冬天的夜裏,一群人闖了進來。

他們威脅着女人,逼迫着要她拿出錢來,其中一個長着絡腮胡子,一身肥膘滿目兇惡的男人,擒住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少年掙紮着要去救自己的媽媽,于是他們拿着刀砍在了他的左手上。

當時外面飄着雪,男孩看着左手上流出的血,還在不顧一切的掙紮。血是鮮紅的,從手指中緩緩流出,還帶着點溫熱,他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過過這樣冷的冬天。

嚴蓋的左手大拇指上又一道很深的疤。

這只手剛才在拍攝下,還一直執拗而機械化的去擦掉臉上的血和泥,但是越擦越多,怎麽也擦不幹淨。

後來他總是習慣性的去用食指摩挲大拇指,想要掩蓋掉那條疤的存在。可是越摩挲,他就越能清楚的想起過往的種種,嘴裏像是被嚼碎了的軟肉,血肉模糊一口腥甜。

廢墟裏的空氣沒那麽流通了。

壓抑,令人窒息。

嚴蓋依舊趴在地上,眼淚不知什麽時候流了出來,和那些血摻在一起,與外界隔絕的壓抑空間讓他洩露了感情。

外面的導演很滿意拍攝效果,在确認裏面安全之後,決定延時拍攝。

如果只能死去?

嚴蓋鬼使神差的想到這句話,然後拒絕了呼吸。

他又想起了去年冬天。

傘掉在地上,雨就無情的打在墓碑上,打在傘上,打在他身上。

他想告訴鄧漣漪說,這些年你們走之後,我真的很難過。

我沒有錢,讀不起高中,一家一家的找人借錢。我一點也不想這樣,我不想把自己的自尊放在地下讓人踐踏。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只能聽他們對你和爸爸冷嘲熱諷,爺爺從小讓我挺直的脊梁,好像全部被人打斷了,但是我沒有力氣再讓它挺直。

我的朋友們都遠離了我,後來我很少再有朋友,班上的人暗地裏都在議論我,他們說我是不合群的怪物。

他想說,我真的很難過。

這個圈子很黑,他們吃人不吐骨頭,人心難測舉步難行。

他骨子裏向來清高,他一點也不喜歡陪酒,一點也不喜歡陪笑,更不想委曲求全,對于一些人忍氣吞聲,任其所為。

可是他只能這樣。

如果你們還在的話,我是不是就沒有那麽難過了?

回答他的只有雨聲淅瀝,玫瑰花瓣被打得散落。

窒息一陣陣湧上來,嚴蓋卻還在想着那天的墓地。

後來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

他把被雨打散的玫瑰花瓣一瓣瓣撿起來,輕輕放上去。

媽媽,雖然很難過,但是我一直有好好聽你的話,我都堅持下來啦。

現在有一個人對我很好,他不介意我的臭脾氣,不怕我的若即若離,他一直看着我我也不反感,我也會看着他。

他還帶我去看螢火蟲,也願意聽我的話趴在我肩膀上睡,被他抱着睡覺雖然有點別扭但我不排斥,因為抱着他睡覺讓我覺得安心舒适。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會失眠會半夜醒來。

因為我怕他像你們一樣,也被帶走,就再也不要我了。

不過還好。

他好像很喜歡很喜歡我。

我也……挺喜歡他的。

嚴蓋依舊在拒絕呼吸,他發現自己好像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一切了。

去看鄧漣漪的那一天,他準備回家的之後就告訴陸狩,我們在一起吧,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我也會努力讓你開心的。

但是真的回家後,只有一片空蕩。他只能泡在浴缸裏,然後又在冷水中醒來,接着睡覺,上飛機,拍戲。

一切如常,到現在他甚至不敢給對方打一個電話。

他不知道自己拒絕了呼吸多久,但他知道他剛才是真的頭暈,耳鳴。

如果就死在這裏,似乎也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川槿”、“29578848”兩位寶貝兒的雷~謝謝江見鯨。”寶貝兒的營養液,麽麽麽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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