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久別4

資料上把陸望的生平挖得鍋底朝天,按照時間順序,巨細靡遺,從社會關系變遷到家庭重組,一一羅列,從明面上看,整個一知名企業家的血淚奮鬥史,白手起家的勵志典型,從剛起步時的處處碰壁,到發達之後還不忘積極投身于慈善事業,拿着這份資料,這人完全可以去申請年度十大傑出人物。

陸望的前半生,大多數時候都郁郁不得志,不管投資什麽只有的虧沒得賺,只有一家幾乎難以為繼半死不活的房地産公司,最慘的時候走在路上還被混混群毆,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他三十歲那年。

這一年陸望身上發生了兩大重要事件,一是事業,那一年,陸望原本的小房地産公司突然嶄露頭角,競标成功,承包下市裏一項重要的商區開發工程,被譽為業界最大一匹黑馬;

二是婚姻,不知道走了什麽狗屎運,顯赫一時的榮創集團獨生女,榮雨棠,宣布下嫁給名不見經傳的陸望,自此他名正言順地繼承了龐大的家産,把榮創集團發展壯大,一路勢如破竹,成就了現在的行業龍頭,集團的名字也名正言順地改成了榮望。

榮雨棠與陸望是再婚,在此之前,她的第一任丈夫意外身亡,僅時隔半年,她就帶着十二歲的兒子下嫁陸望,當時這段女方比男方大七歲的再嫁事件還曾經引起社會熱議……徐承渡撚着紙張摩挲,覺得榮雨棠這個名字有點眼熟。

等翻過頁繼續往下看時,不知看到什麽,他猛地一頓,幾乎是騰地彈坐起來,慵懶閑适的坐姿被瞬間打散。

默默觀望的蘇昆吾被唬的跟着正襟危坐,他注意到徐承渡目光陡變,氣場全開,死死盯着紙張,那眼神如刀,犀利得能穿透紙張把文件夾戳破,模樣有點恐怖,他縮縮脖子,吞了口唾沫,吶吶出聲:“徐……徐哥,哪裏不對麽?”

蘇昆吾一開口,就迎來了徐承渡冷不丁的目光,幾乎是一瞬息的功夫,對方就恢複了常态,漫射出去的氣場收斂回來,淩厲的目光沒有任何過渡地直接陡轉平靜,連帶着肢體放松,像是突然洩了氣的氣球,重又窩進沙發。

“沒什麽……”他揉了揉眉心,“剛剛靈光一閃,突然頓悟了一個游戲新技能。”

蘇昆吾抽抽嘴角,灌了一口冰摩卡,疑心自己是不是神經繃得太緊出現了幻覺。但他如果受過卧底專業培訓,此時會發現,徐承渡低下了頭,正用手摩挲着臉,這個姿勢像是不想讓別人發現他臉上浮現出多餘的情感。

這是都是徐承渡的下意識行為,把過于強烈的情緒隐藏起來,這是出于多年的習慣和本能,起碼看起來平靜,事實上,他此刻的心海用白浪滔天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人名,還是曾經那麽重要過,但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會有交集的人。

像是被原子彈轟炸過,腦中呈現短暫的焦土狀态,等震驚完了,放大的瞳孔再收縮回來,他已經開始思慮起對策。

現在在他面前擺着兩個解決方法,一是避嫌退出,申請調換任務,二是天知地知,把這件事瞞下來。

毫無疑問,出于職業操守、專業程度以及最基本的人身安全考慮,前者是最正确最保險的選擇,而且潛伏任務尚未正式啓動,此時退出尚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損失,但是……但是什麽呢?思緒一時間淩亂如麻,有的沒的一股腦湧現出來,有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忽然就鮮活了起來,那麽靈動,仿佛觸手可及。

有些情感就像心頭重物,從沒有希望的那天開始下沉,一直一直往下沉落,既不動也不嘗試浮出水面,連一絲水紋也不驚動,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只是偶爾有浮光掠過,透過幽暗深沉的水面,才能察覺它的存在。

但是現在,水下的暗流突然變得湍急激烈,攪動起重物,讓它浮了出來,探出一個角,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就讓它的主人不知所措。

徐承渡做着深呼吸,看了蘇昆吾一眼,扯開一個眼角沒有笑紋的假笑,笑得蘇昆吾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小昆,你技術這麽過硬,有沒有順手調查過你的搭檔?”

蘇昆吾腰背抻得筆直,“徐哥,我有賊心沒賊膽!啊呸,不是,我相信組織相信同志!”

“沒關系,你可以放心去調查,我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互相了解一下而已。”徐承渡擺擺手,合上了文件夾,“反正我的檔案早就被撤銷得一幹二淨,你靠真本事獲得的信息就是你的,不用跟我客氣。”

蘇昆吾局促地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猛地擡頭,眼中迸發出熱烈的光,徐承渡愣了一下,直覺不妙,這眼神……

果然,蘇昆吾激動地摘下眼鏡,雙手緊緊交握,“徐哥,不瞞你說,我很早之前就聽說過你的事跡,你是人民的英雄,是‘狼群’的英雄,我……我特別崇拜你,真的!”

他的身體越過半邊桌子前傾過來,看那架勢,仿佛下一秒就要撲過來獻上一個熊抱,徐承渡梗着脖子把屁股往後挪了挪,咳嗽一聲,“那什麽,你将來只會比我更優秀,也會成為後輩的崇拜對象。”

“徐……”

“今天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就先撤了,有什麽事電話聯系。對了,你知道的吧?我不看短信,有事情直接call我,如果不是緊急事件,call一次就好,我看到了會回撥過去的。”

蘇昆吾眨眨眼睛,還沒做出什麽反應,那人就攜帶着文件夾風一般地溜了,他呆呆地目送着背影遠去,心想:原來……英雄都這麽害羞的嗎?

徐承渡出了書咖,把文件夾放進背包,又拿出一頂深灰色的鴨舌帽往頭上一扣,擠上了地鐵。

現在正處下班高峰期,地鐵裏人滿為患,摩肩接踵,放眼望去,所有人都皺着眉頭垮着臉,一副苦行僧飽受摧殘的模樣,忍受着身邊的陌生人肆無忌憚地跨越私人距離,時不時來個親密的肢體接觸。

車門再一次打開,又是一群人挾帶着熱風湧入車廂,徐承渡從門口被擠到中央,前面穿着一身駝色西裝套裙的女士一個重心不穩,啪叽一腳踩在了他的腳背上。

他皺了皺眉頭,那位女士個子嬌小,垂首微微側着身,肩膀挨着自己,整個人幾乎被擁擠的人群架起來騰空,完全沒察覺到自己高跟鞋的鞋跟踩在了奇怪的地方。徐承渡嘗試着把自己的腳抽回來,可又怕對方失了着力點不小心傾倒,權衡之下,他無奈地摸摸鼻子,想出聲提醒,卻忽然發現挨着自己的那副瘦弱的肩膀在不停顫抖。

徐承渡伸出去的手頓住了,發現她死命低着頭,耳朵紅透了,不停地往自己這邊蹭,像是在躲避什麽,但由于空間有限,始終囿于方寸之間,進退兩難。

女士的身後,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大叔,夾着公文包,打着松垮的領帶,一副正經上班族的模樣,但徐承渡注意到,他左邊的嘴角正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厚重的眼鏡遮擋不住鏡片後跳動着的興奮光芒,他緊緊貼着他身前的女人,即使身後明明已經空出一段距離,仍不遺餘力地往女人身邊擁擠。

從徐承渡這個角度,他看不見這個男人用公文包遮掩住的手暗地裏在幹什麽,但是看女士的反應,大抵也能猜到。

于是,嘎嘣一聲脆響,這節車廂的乘客聽到了一聲慘烈的尖叫,屬于中年男人,他們紛紛回過頭,尋找聲源,更有好事者,開始往這邊擠過來。

徐承渡一手按着中年大叔的肩膀,一手松開他左手的一根食指,輕聲道:“噓——冷靜,喊什麽?再出聲,你可就不只是斷一根手指這麽簡單了。”

那男人油光滿面,混着疼出來的汗水,整張臉看上去汗津津油膩膩,表情驚恐萬分,不是因為偷摸女人被發現,而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肩膀被這人一只手按着,他居然拼盡全力也完全掙脫不開,每掙紮一下,肩膀上的疼痛就更甚一分,像是要把他的肩胛骨捏碎,和着斷指的疼痛,直鑽進心窩。他咬緊了牙,渾身發抖,一邊外強中幹地瞪着面前的青年,一邊直抽冷氣。

“怎麽,覺得委屈嗎?想喊卻不能喊?”徐承渡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語,男人仰起頭,從鴨舌帽的帽檐下方往上看,光線被帽檐遮住,那一寸的黑色陰影下,他冷不丁地看到一雙森冷可怖的眼,對上的剎那間,他身上的所有力道就卸了個幹幹淨淨,他蠕動雙唇,想說出什麽求饒的話來。

然而沒有任何先兆,又是一聲骨折的聲響,較之前一次顯得低沉很多,男人劇烈地蜷縮起上半身,嗓子裏發出痛苦的嗚咽,卻還記得青年的警告,用另一只手堵住嘴巴拼命忍着,使勁兒跺腳。

徐承渡的唇角輕松地上揚着,似乎心情很好,“你剛剛做那種事的時候,人家想喊不敢喊偏偏要咬牙忍受的感受,現在是不是能體會一二了?”

中年大叔小雞啄米似得點頭,他現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都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扭曲着,他毫不懷疑,如果他還不認錯,剩下的幾根肯定也逃不過相同的厄運,于是他忙不疊地朝之前被他侵犯的那位女士彎腰認錯,邊說邊扇自己耳光,“我……我錯了,我色膽包天,再也不敢了,求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放過我吧。”

那位嬌小的女士半邊身子被徐承渡掩在身後,此刻才終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張臉,她恨恨地用力剜了他一眼,呸了一聲。

圍觀的群衆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覺得那位中年男人自扇耳光卑躬屈膝的态度很狗腿,旁邊的一男一女模樣都長不錯,只不過那青年眼神實在可怕,像是個混社會的狠角色。

等車門一打開,中年男子抱着手逃命似的蹿下了地鐵,大家也都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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