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重逢5
徐承渡站着,幹巴巴地瞪着近在咫尺的人。
他覺得自己像沉在水裏的魚,魚眼裏,周圍的一切突然都被無限放大,然後被放進液體琥珀,變成遲緩的慢動作,就連浮起的煙霧都仿佛凝固在半空。
白格眯起的眼睛就躲在那層煙霧後面。徐承渡看不真切,更別提琢磨一番對方的目光裏有些什麽。
吸,呼,再吸。除了香煙的味道,他還聞得到清冽的男香,也能品嘗到舌尖上的一點茶香餘韻。
一點都不溫柔,舌頭上傳來的狂野和壓迫,讓他腦海裏一時間空白得可怕,他想:我剛剛怎麽就讓他進來了?
一定是因為對方突然出其不意,而我完全沒有防備。
……
這借口适用于任何普通人,獨獨在一名身經百戰的特工身上站不住腳。我能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飛來的子彈,難不成躲不過一個吻?
煙霧散去,出于接吻的通用禮儀,白格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刷過徐承渡的眼皮,酥酥癢癢。氣息剛剛還劍拔弩張,此刻竟暧昧地混合在了一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摁着後腦勺的力道也慢慢減輕,減輕到像撫摸,一下一下,由下往上,逆着頸後有些紮手的硬質短發。
這個接吻時的習慣性動作,讓回憶瞬間翻湧,一下子把徐承渡剝離開來。
“你幹嘛?”清醒冷靜的嗓音壓在唇齒間,像是動手前的警告。
白格睜開眼睛,退了開,正了正被碰歪的鴨舌帽。
他低着頭,用拇指擦了擦因用力過度而泛紅的薄唇,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說出的話十分欠扁,“這麽多年,技巧一點都沒長進嘛,阿渡。”
徐承渡的面部肌肉抽搐了那麽一下,咬牙切齒地反唇相譏,“那是,怎麽比得上從來不缺練習機會的白影帝?”
白格撩起眼皮,雲淡風輕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徐承渡的心髒狠狠撞擊了一下包裹它的肋骨。
“滾吧。”白格轉過身,邁開長腿往車裏走去,“如你希望的那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簡直是完美得不能更完美的結果,徐承渡愣了愣,松了口氣,随着胸腔裏積壓着的空氣排盡,一陣酸澀感又侵了進來。
“神經病。”他惡狠狠地抹了抹嘴巴,咕哝一聲,“想親就親,親完就甩手走人。”
可能是覺得自己被占了便宜,竟然覺得還有點委屈!他咕哝的聲音很小,只有自己能聽見,可是白格放在車把手上的手卻頓住了。
???難道被聽見了?
眼睜睜地看着一臉寒氣的白格去而複返,徐承渡二話不說,扭頭就走。沒走出兩步,就被追上,一只手“啪”一下不知輕重地拍在他肩膀上。
這一下像是摸了老虎屁股,徐承渡“嘶”了一聲,臉色剎那間白了幾分,下意識反手格住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知道手的主人屬白格,所以他沒怎麽用力,饒是這樣,白格還是腳下不穩,踉跄了一下。
徐承渡放開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哼了一聲,“怎麽?後悔了?口頭約定不管事兒,想來個約法三章的書面證明?”
白格的臉色也好不哪裏去,但是常年僞裝良好的涵養令他忍住了想爆粗口的欲望,不由分說地一把捉住對方的左手,就硬生生往回拽。
“诶?我說,你又幹什麽?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徐承渡被一路拖着,像丢麻袋一樣被塞進了副駕駛。
一推一搡,“咔嚓”一聲,被系上了安全帶?
“你要帶我去哪兒?”徐承渡連忙去解,一張放大的俊臉突然又湊了上來,整個上半身覆在他身上,他條件反射般立刻松手去捂嘴。
“別緊張。”白格撤出來,一手搭着車門,“既然說了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會再親你。”
砰一聲,車門被砸上,氣流吹開徐承渡的劉海,露出他光潔的額頭,和鼻梁頂端蹙起的眉心,他躊躇了一下,碾了碾後腳跟,終是沒有解開安全帶跳下車。
但是很快……他就後悔了!
車子在公路上開得十分不穩當……不,可以說是開出了一級方程式賽車不要命的懾人氣勢,蛇形走位的超車方式引來罵聲一片。
“喂。”一腳油門,徐承渡的脊梁骨狠狠撞上真皮座椅,砸得他頭暈眼花。
白格自始至終把他當成人形空氣,對他的抗議置若罔聞,踩剎車、加油門、換擋、掰方向盤的動作如行雲流水,毫無滞澀感。
又一記漂移甩尾,徐承渡整個人有節奏地晃了一圈,覺得五髒六腑都要被甩出來,頓時青筋暴跳,忍無可忍地拍了一記大腿,“你他媽的嫌命太長啊!”
話音剛落,輪胎狠狠摩擦過地面,發出一聲刺耳的剎車制動聲,白格就這麽大喇喇地停在了偌大的十字路口中心。
來來往往的車流呈井字形,皆很有默契地避過了這輛看着價格不菲,可惜主人一看就是個傻缺的頂級紅色跑車。
“彼此彼此。”白格的胸膛劇烈起伏,他瞄了副駕駛一眼,“不對,跟你在格鬥臺上的風采相比,小巫見大巫。”
徐承渡被噎得說不出話,瞪着丹鳳眼,最後憋出一句,“跟你不一樣,我有我的生活方式……”
似乎是不想再聽他說話,白格再次發動了車子,這次顯得和緩很多,發動機轟隆的怒吼聲也柔和成了竊竊私語。
既然往後就是陌生人了,很多想問的話,想弄清楚的過去,都成了無意義之舉,既然無意義,不提也罷。徐承渡半認真地打了個哈欠,乖乖地選擇了閉嘴假寐。
假寐假着假着難免一不小心就成了真,加上剛經歷過一場惡鬥,困意很快席卷而來。徐承渡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白格說話,具體是什麽又沒聽清,想要豎起耳朵,無奈連耳朵都沒精力支棱起來。
等感覺到車子的震動消失,過了一會兒,他冷不丁地睜開眼睛,搖下窗戶,眼前赫然是一家綜合醫院,不禁略微晃了晃神。
這麽兇神惡煞的,原來是載他來醫院的麽……
“謝了。”徐承渡道了聲謝,拉開車門。
白格颔首,“再見。”
“再見。”
前腳剛一下車,還沒轉過身,那輛跑車就迫不及待地呼嘯着奔離。
起碼,跟十年前相比……這次有好好地道別。
徐承渡一直沒轉身,僵着身子站了良久,直到鎖骨上方的疼痛越來越明顯,他才撣了撣鬥篷,進了醫院。
白格望着後視鏡裏的人影越來越小,直到收縮至沒有,才緩慢地收回了視線。
那人睡着的時候,他悄聲喃喃自語,當着他的面說給自己聽:“阿渡,我感覺有人把我十年的時間都偷走了,然後又不當心把它給弄丢了。現在我好不容易尋到了罪魁禍首,卻發現罪魁禍首根本是被冤枉的,他根本不用對我的十年負責,因為他從來沒放在心上過。”
第二日,鋪天蓋地的報道流出。
白格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
沒有其他人員傷亡,白格自己一不小心撞到郊外的廢棄圍牆,陷入昏迷。
一時間,全國的粉絲大驚失色,祈福活動和慰問信紛至沓來。白格車禍的熱門話題在24小時內一直高居微博熱搜榜榜首。
經紀人發了緊急通告,聲稱白格由于連續的高強度工作,突發神經性胃炎,駕車時失去意識。同時發出道歉信,在身體狀态不好的情況下駕車,存在危害交通安全的潛在憂患,以後絕不再犯。
等白格在自己公寓裏醒來的時候,事情已經沸沸揚揚地過去了整整一天。
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叉着腰、面無表情如喪考妣的游舒舟。
“我還沒死。”他掙紮着坐起身,生活助理夏果連忙給他背後墊上枕頭。
“有我在,你當然死不了。”游舒舟翻了個白眼,搬了張凳子在他床邊坐下,看了一眼夏果,夏果猶豫地點點頭,出了卧室門。
“突發神經性胃炎,很嚴重,有點胃出血。用了鎮靜劑,現在感覺怎麽樣?”游舒舟正經起來的時候,确實很有大家醫生的風範。
“感覺?”白格低頭看了眼手背上的點滴,腦袋有點轉不動,“挺好的。”
游舒舟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你昨天遇見誰了嗎?”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白格棕色的頭發軟趴趴地趴在腦門兒上,生了病,看着有些憔悴。
他睜着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說着一本正經的瞎話,“本來我也以為會遇到真命天女,可是後來我認定她不存在。”
“聽着,白格。”游舒舟挑起了眉毛,“我除了是國內一流醫科大學的首席內科醫生教授,我的輔修也常常讓人津津樂道。”
游舒舟的輔修,專攻心理。
白格眼裏的笑意逐漸冷卻。
“我現在質疑你,讓自己的身體經歷這種不堪有什麽意義。”游舒舟犀利的目光從他瓶底厚的眼鏡片後射出來,像把鋒利的刀,穿透腐爛生鏽的皮骨,“每個人發洩情緒的方式不同。有些人傾向于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達到釋放的目的,對于這些人而言,身體上的疼痛不是苦痛,而是避風港。就像你時不時不顧身體刻意去吃一些重油重調料的東西一樣,神經性胃炎是你這些自殘行為的延伸,因為你想要疼痛,所以身體就給你疼痛。”
白格冰冷的目光注視着他,思考着是不是得換一個不那麽自作聰明不那麽專業勤懇的專屬醫生。
“你覺得愧疚嗎?”游舒舟頂着森森冷眼丢下最後的核彈,“從臨床案例來看,十有八九的自殘行為都來源于愧疚感,因為自責,所以厭惡自己,潛意識裏想讓自己消失。當然……你還沒有到無可救藥的程度……”
“我累了,舒舟。”白格擺了擺手,滑進被窩,“我想先睡會兒。”
話題被強制終止。游舒舟看着隆起的被窩,嘆了口氣。
他知道,心結乃三尺凍冰,非一日之寒,一朝一夕不可能讓人徹底打開心扉,而且如果病人隐藏的功底頗深,事情則更加棘手。他當了他這麽多年的好友加醫生,竟也是到今天才發覺一切的源頭出在心上。
“也好,你好好休息,這事我們以後再聊。”他叮囑一句,輕輕退了出去。
門“咔噠”一聲關上,白格閉上了眼睛,裏面有落寞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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