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口是心非6

卧室的裝潢尤其簡潔明了,床,衣櫃,落地燈,地毯,一張占了一整面牆的巨型藝術照,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藝術照裏,是漂浮在水裏的白格。

白色的襯衫在水底幾近透明,跟柔軟的發絲一起随波蕩漾,白格安靜地閉着眼睛,赤着腳,微微蜷縮起身子,面容安詳,像是睡着了的嬰兒一般。

除了這張照片,縱觀整間公寓,與其說這是個家,不如說更像一個随時可以第二天走人的五星級酒店套房。

毫無個人特色,也完全沒有溫馨可言。

但這話說早了。

直到徐承渡拉開被濕氣氤氲成霧面的玻璃門,眼前的浴室精彩紛呈地呈現在眼前時,他确信這就是白格的家,充滿了白格的風格。

這間卧室有多大,這個浴室就有多大。

相對于外面仿若性冷淡的裝潢氛圍,這裏就連色調都強烈一些。貼着五顏六色琉璃小格子的盥洗臺,宮廷風的華麗吊燈,幾乎貼滿四周所有牆面的落地全身鏡,都在射燈下熠熠生輝,折射着炫目的光芒。

淋浴在角落,而巨大的白瓷浴缸坐落在浴室中心,浴缸周圍還挖了一圈細細的溝渠,裏面流淌着活水,渠底鋪着色彩斑斓的鵝卵石。浴缸旁邊擺放着一個竹制茶幾,上面放着高腳玻璃杯,古樸的茶具,和時尚的咖啡馬克杯。

另外還有一束含苞待放的百合,根系泡在水裏。

徐承渡走近比劃了一下,那個浴缸大得跟個水池子一樣,容下兩三個一米八的他不成問題。

外表冷淡,內裏騷包。

這間公寓的裝修簡直跟白格的性格一模一樣。

徐承渡忍不住在心底感嘆一聲:家如其人,家如其人。

白格穿着深藍色的絲質睡衣,抱着雙臂斜靠在浴室門口,饒有興致地看着徐承渡大驚小怪地圍着浴缸亂轉。

“浴缸,私人領地,禁止使用。”他趿拉着拖鞋進來,打開盥洗池上方的隐蔽櫃門。

“切,誰稀罕。”徐承渡嗅了嗅鼻子,聞到一陣他白天在白格身上聞到過的淡淡香氣。

“不稀罕最好。”白格轉過身,“這是新的牙刷,洗發水沐浴露你就用現成的,還有這個……新內褲。”

徐承渡:“?”

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徐承渡的下三路,白格聳肩:“雖然不是你的尺寸,但是我想,松一點總比勒着強,你就将就着穿吧。”

徐承渡:“!!!”

白格指尖勾着的那條黑色內褲似乎發出譏諷的唏噓聲,徐承渡血氣一陣上湧,本想出言反駁,但腦海裏閃過一些畫面,當下漲紅了臉,硬生生忍下了這口氣。

媽的,技不傍身,藝不如人,棋逢對手死在短,我忍。

“走走走,要看我洗澡嗎?”他粗魯地一把扯過內褲,脖子都紅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把人往外趕。

白格心情格外好地笑了兩聲,背着手哼着歌出去了,走之前還順手按下了門口的一個開關。

浴室裏的燈光随之暗了下來,柔和的輕音樂從浴室角落裏被僞裝成木樁的音響裏飄蕩出來。

洗個澡這麽有情調,也是沒誰了!徐承渡惡狠狠地拉上玻璃門上的門簾,氣成一個爆炸的河豚。

等他洗完澡出來,發現白格并不在卧室,由于不想穿髒襯衫,又沒有睡衣換,他索性上身打着赤膊,在腰間圍了條浴巾就出了卧室。

在公寓轉了一圈都沒找到人,估摸着應該是在書房,于是徐承渡就悄無聲息地摸到書房外,又鬼鬼祟祟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好一會兒,實在什麽都沒聽到,于是作罷。轉回浴室掏出手機,窩回他臨時的床——沙發上。

剛躺下,微信叮叮叮彈出一大堆未讀信息。

徐承渡發現他被拉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群,群的名稱:“為了主子奉獻終生”。

……

點開,查看成員,連他自己在一起,總共五個人。

一眼掃過成員昵稱,徐承渡挑眉,這是剛剛白格提到過的那幾個人,心下猜測應該是白天剛加的蕭圖拉他進的群。

想了想,随手發了個表情包冒泡。

群裏立刻炸了開。

蕭圖圖:來來來,介紹一下新成員,安保隊長九號,馬哲!青年才俊,深得主子青睐,現已入主大內,随侍主子身側,是我們新的希望!

狗不理果子:哇哇哇,撒花撒花,為哲哲瘋狂打定話!

游庸醫:小同志,革命的重擔落到了你肩上,任重而道遠……(滄桑夾煙.jpg)

徐承渡一頭霧水。

考個鬼的馬哲:你們不要這樣,新人表示很方的啊……

蕭圖圖:不方!我們長話短說,我這裏沒什麽特別要叮囑的。你只要記住,不要随便帶主子出門溜達,尤其是聽到以下要求的時候(此時希望你拿出随身攜帶的小本本記下來):突發奇想要吃燒烤;想去游樂場轉轉;想去城北。一旦遇到以上緊急情況,能攔則攔,能勸則勸,無計可施的時候及時報告組織,記住,一定要緊緊跟在主子屁股後面!

狗不理果子:圖圖,簡單點,要求都簡單點,你把新人吓到了。哲哲,每天一日三餐我都會送來,你只要負責時間到了成功把主子喊起來,讓他準時吃飯就行了!麽麽噠~

游庸醫:格子胃不好,忌油炸葷腥,忌生冷辛辣。經常失眠多夢,睡前熱水澡,臨睡開香薰,輕手輕腳少出聲。

蕭圖圖:啊啊啊啊,對了,你會開車對不對!絕對、絕對、絕對不能讓主子摸到方向盤!不然對大家夥兒都是毀滅級災難!

徐承渡盯着手機,面色複雜。

怎麽的?我是來服侍太上皇的?這些人大驚小怪個什麽啊,白格有這麽事兒多嗎?難不成當了大明星,給慣出了一堆矯情的毛病?

白格從書房出來,正好看到徐承渡大喇喇地側躺在沙發上,支着上半身捧着手機,一臉凝重。

目光從那張英俊鋒利的臉上慢慢下移,不算白皙的肌膚在燈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突出的鎖骨,微微鼓脹的胸肌,緊致結實的小腹,線條流暢整齊排列的六塊腹肌因為他側身的姿勢緊繃起來,蓄着野性又誘人的力量。

就連皮膚上那些并無美感的陳年舊疤,在此刻都散發出極度危險的吸引力,吸引人想去俯下身,親吻它舔舐它撫慰它,告訴它,疼痛早就過去,別再害怕。

在很多年前,在白格眼裏,徐承渡就像一頭野性未馴的幼豹,狡黠中透着狠勁,能輕而易舉地激發出別人一種強烈的征服欲。而現在,白格發現,當年的小豹子長成了一頭滿身戰鬥勳章的成年野獸,未知中滿是兇險,然而越是危險,心底的那股征服欲就越蠢蠢欲動,叫嚣着不安分起來。

由于徐承渡側躺在沙發上,一條腿伸直了,一條腿曲起,浴巾朝兩邊扯開,從白格這個方向,正好能看見浴巾底下若隐若現的黑色內褲。

目光有些慌亂地移開,剛好又掃過他胸前的粉紅色凸點,被口水嗆到,白格忍不住輕咳一聲,聽到動靜的徐承渡立馬條件反射地彈坐起來,戒備地看向一聲不響出現在身後的白格。

“喝點什麽嗎?”白格神色如常地走過來,打開酒櫃。

“不喝酒不喝酒。”徐承渡連忙擺手。

“我記得你以前喝的,酒量還不錯。”白格拿出一瓶窖藏紅酒,自顧自倒上。

“是啊。”看着流淌進高腳杯杯底的紅色酒液,徐承渡咽了口唾沫,肚子裏的酒蟲隐隐被勾了出來,他匆忙壓下,解釋道,“後來因為酗酒成瘾,誤了大事,險些送命,索性就戒了。”

“戒得好。”白格點點頭,從冰箱随手拿了罐可樂扔給他,“你喝起酒來,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喝醉了酒品也很爛。”

“……”

對上白格戲谑的目光,徐承渡這一刻恍然大悟,白影帝突然改變主意把他留在身邊,一定是因為日子太無聊,想找個人消遣消遣。

刺啦一聲拉開易拉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白格輕哼一聲,抿了口酒。

盯着白格嘴邊的紅酒,咕嘟咕嘟喝着冒泡的可樂,徐承渡覺着可樂裏也泛着酒精味兒,忽然有點滿足,盯着天花板開始尋找聊天的話題,“說說看,為什麽堅決不拍吻戲?我看今天那些記者想知道原因想得都快瘋了。”

白格靠着酒櫃,把酒杯放下,白皙的指腹慢條斯理地摩挲着杯口,“想知道嗎?那你先告訴我,為什麽到我身邊當這個安保隊長?”

肚子裏裝着紅酒的那只高腳杯,杯壁淺口上烙着複雜的銀色暗紋,典雅精致,在燈光的映射下反射出細碎的光芒,像件傑出的水晶工藝品。

“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徐承渡順口就想把之前搪塞的說辭再搬出來。

“不要用生計所迫這種顯而易見的謊話敷衍我。”白格斜晲了他一眼,殘忍戳破,“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照你的心性,寧願去當街頭混混也不肯正兒八經低頭做個窩囊保安。為了生計奔走?怎麽,難道這麽些年不見,你扭轉了性向,娶了老婆生了娃,背負起養家糊口的重任了?”

一番話怼得徐承渡愣了半天,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知道我騙你,還留我……”

“你肯定有你的原因,包括為什麽改名換姓。”端起酒杯,輕輕搖晃着,白格繼續道,“如果你實在不想告訴我,我不勉強你。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麽事?”徐承渡警覺地坐直身子。

白格眯着眼睛看向他,目光犀利,“當年我到處找你,調查你的去向,甚至托人偷偷提取你的檔案。你的檔案裏,為什麽會有一份相關政府蓋章的死亡證明?”

徐承渡瞠目結舌:“你居然能有手段拿到我的檔案?”

“那張死亡證明……白紙黑字,寫着,徐承渡死于城北一家旅館的意外火災。一開始我不相信,但後來去打聽,那家旅館确實曾在那一天失過火,死了幾個人。”

“我……”

“失火的時間是午夜近淩晨一點的時候,原因是線路老化引發的自燃。”白格極輕地笑了一聲,徐承渡一顆心猛地一沉。

白格突然松了手,晶瑩剔透的高腳杯連帶着半杯酒從空中毫無預兆地自由落體,像是一只折了翼的鷹,絕望地任憑重力拉扯向地面。一聲刺耳的碎裂聲炸響在徐承渡開口之前,碎片迸濺開來,嫣紅的酒液呈放射狀在乳白色的瓷磚地上潑灑。

紅白相間,看起來觸目驚心。

“抱歉,我不知道你會找我。”徐承渡赤着腳,急忙走過去,把人拽離碎片區域,“當時我只想着,反正我孤身一人,沒人關心我姓甚名誰、去了哪裏、在幹什麽,是生是死也無所謂,所以也就由着他們去了。”

白格的面孔看起來陰冷極了,以往一直含着溫柔笑意的桃花眼現在卻布滿尖銳的冰棱,能把別人一紮一個血窟窿,徐承渡從未見過這樣陰晴不定的白格。

十年時間,他到底還是變了,變得自己徹底不認識了。

“你總是想當然。”白格甩開他的手,垂下頭,半濕的頭發搭在蒼白的腦門兒上,“想當然地以為自己不重要,想當然地以為我不在乎,想當然地……”

徐承渡認真地聽着,他卻閉上了嘴,輕輕嘆息了一聲,似是卸下了千斤頂,腳下虛浮地轉過身,“活着就好。回來了就好。”

那個背影看上去實在有些落寞可憐,徐承渡情不自禁伸出手,拽住他那件絲質睡衣光滑的袖子,心裏燃起一星半點隐隐的期待,“所以……你以為我死了,傷心了?”

“我要是哪天不聲不響地意外死亡,你不傷心?”

徐承渡又悵然若失地松開手,自然是傷心的。

無關乎愛與不愛,哪怕是出于友情,出于曾經在一起的那段快樂時光,哪怕就是出于一絲絲的念舊情懷,也不會無動于衷。

白格背對着徐承渡站了良久,可能只有五分鐘,也可能是更長時間,背後的人卻遲遲沒有開口,他只覺得僵持的沉默令他頭痛欲裂,于是忍無可忍地擡腳回了自己房間。

睡下之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多年來扼住他咽喉的那雙手鳴鼓收兵,給了他喘息的空間,同時,他暗暗下了決定:不管徐承渡出于什麽目的重新來到他身邊,不管徐承渡隐藏了多少秘密,不管徐承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都不會再放他走,他要把他鎖死在身邊。

寸步不離。

抱着這樣偏執的想法,他難得的沒有輾轉反側,備受煎熬,一反常态地提前進入夢鄉。

夢還是那個做了很多年的陳年舊夢。

刺眼的白光,猛烈的撞擊,腹部傳來熟悉的刺痛,緊接着是頭暈目眩到令人作嘔的失重感,然後下落的速度驟然變緩,渾濁的江水從窗戶縫隙勢不可擋地湧進來,浮力托住了他不斷墜落的身體,卻封住了他的口鼻,他拼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想用瞳孔呼吸。

他身邊的男人,他的父親,正在奮力地扒着車門,但他受了很重的傷,無法與水的阻力相抗衡,鮮血從他的後腦勺和半邊臉淌出來,浸紅了他身周的那片水,白格聞到了絲絲甜膩的血腥味。

氧氣逐漸耗盡,仿佛有一條巨蟒正纏繞在頸上,慢慢收緊它伸縮自如的骨骼和肌肉,試圖把到手的獵物絞死。意識模糊間,他嗆了好幾口水,肺部憋得生疼。

男人開始用手肘兇狠地撞擊半開的車窗,周圍的水波都劇烈震蕩起來,血越流越多,随着水流的波動飄到白格身邊,眼前慢慢被紅色霸占。他第一次認識到年幼的自己如此軟弱無用,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別人的救贖。

車窗跟人骨,哪個更堅硬?顯然是後者,因為它現在不僅僅是一根普通的骨頭,它還被加注了生命沉甸甸的重量。

在昏迷前的最後一秒,男人終于如願以償地砸開車窗,把他十二歲的孩子送了出去,自己則在冰冷徹骨的江水中徹底長眠。

窒息感消失,然後是一團熊熊大火。

白格正站在夜幕中,遠遠地望着那間火舌中無力掙紮的破舊小旅館。

他心急如焚,裏面有他在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可是無論他怎麽掙紮,腳下卻不能移動一毫。他氣急敗壞,目眦欲裂,額角的青筋根根爆出,甚至抛棄涵養,憤怒地爆出髒話。等他白費力氣地發洩了很久,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膝蓋以下空空如也,小腿不知所蹤。

我想去你身邊,但是沒有用以行走的腿,真是悲哀。

于是他又放棄了掙紮,眼睜睜地看着那間小旅館被燒成黑漆漆的一片。絕望中,他自嘲地捂住臉:長大後的自己,跟十二歲的自己沒有區別,依舊那麽的軟弱無用。

夢境本該像往常一樣到此結束,但這次,潛意識裏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有什麽新的轉折在等着他。他擡起淚水朦胧的眼睛,像座雕像,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注視着那片焦黑的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麽長,一個黑影終于從火光中出現,被慢慢放大,模糊的輪廓也漸漸清晰,那個人正在朝他走來。嘴角噙着壞笑,吹着曲裏八拐的口哨,手插着兜兒,吊兒郎當。

盡管他的眉眼間跟少年時不複相同,盡管他們之間橫亘着陌生的時間長河,在看到人的那一刻,所有的陰霾頃刻間煙消雲散。

失而複得的欣喜在夢裏被放大千倍萬倍,白格幾乎激動地跳起來。

事實上,他真的一個激靈從床上跳了起來。

客廳裏傳來一聲砰然巨響,有人放任自己的身體跟地面來了一次重重的親密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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