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口是心非10
逐漸西落的太陽給了這家人一個不得不共用晚餐的完美借口,莊園裏雙手早已生鏽的廚師破天荒地開始忙碌起來,努力想烹饪出一頓簡單精致又不失格調的晚餐,以逃脫因人員冗雜屍位素餐被開除的厄運。
榮雨棠體弱,不宜吹風,陸望貼心地扶着她進了客廳。
白格則留在庭院中散步,和一只正在歐式噴水池旁嬉戲的青銅雄鹿目目相觑,晚風把他那一頭棕色蜷發吹得放浪形骸。
“有煙嗎?”他插在兜裏的右手伸出來,掌心朝上。
“他們說你戒了。”
“他們?”
“蕭圖……那夥人。”
“哦,一群多管閑事的家夥。”
徐承渡盯着白格那只右手,一秒,兩秒,沒有任何偃旗息鼓撤回的跡象,纖長的手指們始終保持着倔強蜷起的姿勢,無聲地叫嚣着不給我誓不罷休。于是嘆了口氣,從兜裏掏出煙和打火機,放了上去。
香煙的一端放進唇瓣間,另一端被火機點燃。當那些幹燥、切碎的煙草發出微弱的紅光,帶給人體短暫的喜悅後,再次被呼出去,它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得到了徹底的自由。
徐承渡站在他身後錯開半步的位置,看着煙火明滅中,白格立體深刻的側臉。
他們就這樣站了漫長的二十秒。
徐承渡在等,經驗告訴他,沉默是讓人開口說話最有效的辦法。在審訊室裏,那些喜歡狡辯撒謊不打草稿的騙子們最終都會潰敗在審訊官目帶威脅和警告的漫長沉默中。對這類人來說,沉默就像淩遲酷刑,無形中痛剮着他們的內心,讓他們不堪重負自動打開話匣子。
“在你眼裏,我們一定是個和睦友好的普通家庭。”白格又薄又幹燥的唇邊多了一抹微笑,“其實不光在你眼裏,在所有外界人士的眼裏,這個家庭相敬如賓,和平共存了近二十年。我們都習慣了。”
徐承渡緊張地盯着自己的腳尖,聽着自己沉穩的心跳聲,“然而?”
“然而這只是,一場持久的戲劇,上演的是……”話語說到一半斷開了,似乎是主人在思考着如何措辭,過了兩秒鐘,它又被重新接上,“強者的厮殺對弈,和弱者的夾縫逃生。”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強弱對立,陣營已分。
憋着的那口氣徹底呼了出來,徐承渡從方才的自我質疑中退出來,上前半步,“其實,這類戲劇的結局往往會有一個驚天反轉,弱者總會在最後一秒險中求勝,一舉翻盤。”
白格叼着煙,眼眶被煙霧熏得發紅,他仔細端詳着那張棱角分明滿是堅毅的臉,突然問:“阿渡你,還記得高二那年的那場綁架嗎?”
“當然記得。”徐承渡眉角上揚,語氣裏透出一些自豪,“當時要不是我,你可能當場就被那群殘暴的綁匪……”
話音戛然而止,他突然瞪大了丹鳳眼,有什麽可怕的想法一縱即逝。以前年紀輕,從來沒聯想過一場綁架背後可能會蘊藏什麽,也從來沒細究過那群綁匪的異樣,現在認真回想一下,處處都是疑點。這些疑點都指向同一個可能的動機。
他們一開始就不是想要錢,他們就是沖着白格的命去的!
是誰?陸望嗎?
“啊,真羨慕你。”白格拿下香煙,撚熄,“關于那場綁架,我不記得了。”
“嗯……應該說,我不能記得。”他歪着腦袋,又補充了一句。
噴泉的水珠在淋濕的青銅公鹿腳邊飛舞,徐承渡兜住像水柱一般忽上忽下的心,腦海中唯一清晰的念頭就是:他從未像這樣,離真實的白格如此近過。
“我會幫你的。”他輕聲道。
溫柔的笑意漾在白格的眸子裏,“你只要待在我身邊就好。”
客廳裏一片靜默,水晶吊燈璀璨的柔光下,兩人面對面靜坐,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對峙的硝煙味。
榮雨棠讓乏力的身體陷進那又深又白的沙發,異乎尋常纖細白皙的手腕交疊着,置于膝蓋上,那只綠得不摻任何雜質的翡翠玉镯襯着她的玄色旗袍,發出一種森然淡漠的冷光。
她支着纖長高傲的天鵝頸,半阖着眼眸看着對面的男人,她的丈夫,并且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五分鐘前,她詢問有關她兒子幾天前的那場有驚無險的車禍。
如果不是脖子上難以掩蓋的松弛頸紋,她依舊是那個趾高氣昂的富貴女王,說着我與你結婚只是看中了你狗一般的忠心……這種不可一世可笑至極的厥詞。
陸望輕哂一聲,露出一個尖銳的笑,他那支黑色手杖無意識地敲打着地板,發出咚咚咚的噪音,自以為能制造出幾分于己有利的氣場。
“雨棠,怎麽?你就算不信建立在我們之間幾十年婚姻基礎上的私人約定,也該相信商業合約。只要我們的兒子沒有任何拿回榮望的心思,我就絕對不會動他。你放心”
那聲雨棠讓榮女士得咬緊牙關才能抑制住吐出來的沖動,她抿了抿蒼白的薄唇,肩膀顫動,咳了幾聲,“你試探了這麽些年,也該放心了,格兒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而且……”
柔弱的女人經歷了大半生風雨和勾心鬥角,眸光淬煉得鋒利狠毒,“你似乎搞錯了甲乙關系。正确的條件應該是,你要是膽敢對我們母子二人有什麽過激的舉動,就可以提前收拾行李出趟遠門了。”
“夫人難道還以為自己手裏握有的那一半股份能發揮多大效用嗎?”手杖敲擊地板的速度略微快了一些,陸望兩根手指按着太陽穴,一臉不屑,“你別忘了,現在的榮望,姓陸。”
“哦?我這人念舊得很,倒還以為它姓榮。”榮雨棠騰出手,優雅地理了理自己額邊的鬓發,“不信,陸總不妨試一試。”
目光在半空撞上,針尖麥芒,火花迸濺,誰都不肯退縮。
陸望瞪着眼睛冷笑,“夫人手裏握着的籌碼可要好好兒利用,這萬一哪一天我真試了,您可別叫屈。”
“屈不了。”榮雨棠睜開的美目如一汪幽潭,“陸總可能書讀得少,我得提點提點你,這世上啊,多的是牽掣制衡的法子,也多的是魚死網破的法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陸總潇灑得夠了,也該收收手了。”
聞言,陸望心中一震,看向榮雨棠的目光驚疑不定。
還想再試探幾句,榮雨棠卻是剎那間換上了無懈可擊的笑容,“格兒,來媽這兒,有些事兒我可得好好盤問盤問你。”
白格從門口踏進來的一刻,就敏感地察覺到客廳裏的氣氛不對勁,但腳下的步伐絲毫不做遲疑,“怎麽?你又在網上看到什麽奇奇怪怪的緋聞了?”
榮雨棠從随身攜帶的小巧手包裏掏出手機,在屏幕上找了許久,點開一張圖片放大,“就這個,這個叫安慕的,跟你什麽關系?這兩天網上傳得沸沸揚揚,鬧心得很。”
“拍電影的時候結交的後輩,挺有天賦的,就拉了一把。”白格随意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解釋道。
“我倒是不擔心你們之間有什麽暧昧關系,只是這女孩兒不清白,潑硫酸這種惡劣事件都發生了,這次要不是你那個保镖,你還不真得出點什麽事兒?”榮雨棠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就算只是朋友,你也得離她遠點兒。”
“是啊,得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一旁的陸望也不痛不癢的強調了一句,“這次護着你的保镖是哪個?得給他漲工資!”
“就在門口。”白格擡手一指,喊了一聲,“馬哲過來。”
徐承渡莫名其妙被喚了進來,低眉順眼地站定在這暗濤洶湧的一家人面前。
“小夥子長得真精神。”榮雨棠随口誇贊了一聲,便再沒說話。
倒是陸望,特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徐承渡,目露欣賞,繼而拍了拍他肩膀,伸出手,“馬哲是吧?幹得好。”
徐承渡點頭,下巴抵在胸膛,伸手握住陸望的手,“陸總過獎了。”
陸望使勁兒握了握,壓低了嗓音,“來日方長,希望以後叮囑你的事,你都能完成得這麽出色。待遇上,孟亞虎那邊不會虧待你的。”
“是,謝陸總。”
這時,餐廳裏候着的管家過來宣布飯菜做好了,陸望放開他的手,哈哈大笑兩聲,拄着手杖移步餐廳。
談話的空檔,徐承渡低着頭近距離地觀察那支手杖,通體漆黑,手柄與杖身的連接處有一條不易察覺的細縫兒,掩映在繁複的複古紋飾裏。手柄頂端凸起的柄把上有正常磨損,但手柄靠近細縫的位置也有輕微磨損,這個位置的磨損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需要時常把手杖從細縫處擰開,取出裏面的東西。
裏面會是藏着什麽呢?
徐承渡在那一瞥裏細細琢磨着,一擡頭,對上白格探究的眼神,連忙心虛地東張西望。
吃完飯,徐承渡趁着白格去洗手間的空檔連忙拉住他,“你知道那位的手杖裏有什麽東西嗎?”
那位自然是陸望,白格用濕紙巾擦着手,轉過身,“很不巧,這個問題也困擾了我十年。”
“你沒試過拔開來看看?”徐承渡理所當然地問,換來白格看怪物一般的目光。
悻悻地摸摸鼻子,“哦,看樣子是沒有。”
“他把那根手杖一天二十四小時帶在身邊,睡覺的時候都放在枕頭邊。要怎麽偷看?”白格歪着頭,饒有興致地望着繃臉皺眉的某人。
“那也簡單啊,趁着他睡覺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他的卧室,你知道吧?拿到安保布置圖,躲過保镖,從窗戶進入或者直接撬門,實在不行……”徐承渡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說着,完全沒注意到白格臉上不斷變幻的表情,一連串的震驚、推理和情緒起伏,就像一場按了快播鍵的肥皂劇。
“我現在很好奇你是幹什麽的。”等他說完,白格一手撐在洗手臺上,揉了揉徐承渡頭頂的短發,若有所思,“除了是地下拳手,還是個慣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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