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姜諾笑了,問:“他幾歲啊?”

“現在是十二月底,過完元旦他就虛歲21了。”裴小趙答。

姜諾點點頭:“那就不是小孩子了,怎麽還小孩子脾氣。”

“他這叫死小孩脾氣,”裴小趙更為精準地總結道,“男孩子嘛,本來就晚熟,父母去世後宴老爺子就剩他一個孫子,獨苗,恨不得把他往死裏寵。再說了,他家境這麽好,脾氣差到地心也是他甩別人臉色,我要是這麽會投胎,我也樂意一輩子都當小孩子。”

“不過我們老板本性不壞,很多時候脾氣差也不是真的不開心,就是想和你鬧一鬧引起注意,讓你哄哄他。”

裴小趙畢竟是從宴若愚兜裏拿工資,肯定要多說好話,“你別看他在美國的時候身邊女的換得和衣服似的,我跟你實話實說,那些被狗仔拍到的姑娘,名媛也好模特也罷,只要被拍到了,統統都只跟他見過幾面,牽手擁抱都算親密了,絕對談不上女朋友,談得上的只有一個華裔女設計師。那設計師比我老板大十歲,這姐弟戀爆出來肯定頭條,但我老板就是能把人保護得好好的,一點風聲都沒有。但女設計師是事業女強人,兩人聚少離多,老板不會想着告訴她自己想她,而是去朋友的party玩一夜氣她,這樣的事鬧多了兩人又不說透,自然就分了。”

“再比如我,我剛給他做助理的前一個月,他對我說的話不超過一百句。到了第二個月,好了,會各種雞蛋裏挑骨頭鉚足勁要把我氣走。但我是個卑微的社畜,我還能辭職咋滴,只能心驚膽戰地熬,而等我真的熬過去了,他也知道我是真的在乎他的錢啊不,他這個人,就老愛給我加工資,偶爾還是會鬧些小脾氣,但肯定不希望我辭職。”

裴小趙覺得那自己和老板的前任女友做比較簡直是往臉上貼金,但意思就是這個意思,跟宴若愚相處就像與一頭惡龍同穴,很多人都被惡龍噴出的火吓跑,而只有留下的人吃到龍式燒烤和多到搬不動的黃金。

裴小趙都這麽深入淺出給姜諾分析了,姜諾多少能理解宴若愚的擰巴勁,也恍然大悟他為什麽給自己這麽多錢。原來宴若愚從一開始就對自己的品行脾氣有自知之明,希望姜諾看在錢的面子上再忍忍。

姜諾感嘆:“還真是個沒長大的死小孩。”

“是啊。”裴小趙附和,心裏想着總算有人能跟他一起吐槽宴若愚了,姜諾卻說:“父母去世對他的打擊肯定很大。”

所以他才用這種方式封閉自己不讓別人靠近,逃避長大。

“你剛才說他給我發過郵件?”姜諾問,眼神裏有些迷惑,“我不做歌後就再沒用那個賬號,也沒查看來信。”

“不可能吧,”裴小趙也迷惑了,“他之前收到過你的回信,你說你只給不真誠禱告者寫歌,可把我老板委屈壞了,狗都不想要了。對!就是你在夜店打碟那個晚上。”

姜諾眨眨眼,終于了然。他那天把手機落在姜智那兒了,密碼很簡單就是生日,姜智破解後要是好奇心重登陸郵箱幫他回複,也不是不可能。

姜諾覺得有必要和宴若愚解釋一下,可一想到宴若愚對姜智那種天然的敵意,敲開門後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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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宴若愚在房間裏搗鼓樂器,但推開門,宴大少爺整個人陷進懶人沙發刷手機,眼皮子一擡見來的人是他,沒什麽精氣神地問:“什麽事?”

姜諾:“那個沙發出息趴過。”

宴若愚瞬間就打了雞血似地彈跳起身,啪嗒啪嗒拍自己後背屁股,好像他躺的不是沙發,而是一堆狗毛。姜諾進屋,繞着他轉了一圈後說已經幹淨了,宴若愚神經兮兮地總覺得有毛掉進衣服裏,撐開衣領低頭往裏面瞅,只能看見紋身,倒是姜諾時不時會抱抱出息,衣服上總會粘着幾根。

宴若愚本能地稍稍後退,嘴唇抿了抿,還是沒把警告姜諾別靠近的話說出來。

姜諾提議:“你要不先休息休息,放松一下。”

宴若愚知道姜諾是希望他去睡一覺,揚了揚手機:“我剛剛就是在放松啊。”

姜諾餘光瞄到他在看視頻,問:“看片?”

“是啊,動作片,手法老道毫不拖泥帶水,最重要的是不見血。”

姜諾尋思着總不能是成人動作片,便站到宴若愚邊上。聽宴若愚的描述,他還以為是什麽經典打鬥場面cut,真一起看了,才發現宴若愚是在說拍攝者擠黑頭的技術精湛,下針不墨跡,挑開皮膚後只擠出髒東西而不流血,清理後毛孔裏幹幹淨淨。

姜諾驚呆了,覺得自己要重新認識宴若愚,一個龜毛又吹毛求疵的潔癖加強迫症,居然會喜歡擠黑頭這種重口味視頻。

他不由确認:“你經常看?”

“這取決于裴小趙,他先看,篩選出好的資源再發給我,”宴若愚的表情挺一言難盡的,很像地鐵裏老頭看手機那張表情包,但還是莫名地被吸引,“你不覺得挺減壓嘛,一個蘿蔔一個坑。”

“你會給自己擠嗎?”姜諾問。

“那我也得有啊。”宴若愚揉揉鼻子,看向姜諾,一雙眼還挺亮晶晶的,好像一旦發現有什麽黑頭粉刺,他勢必要學以致用。

可惜姜諾的臉和他一樣清爽幹淨,連毛孔都找不到,沒勁。

“你還是想擠的對吧,”姜諾給他支招,“要不要試試火龍果和草莓,你可以挑籽。”

“那感覺和皮膚完全不一樣。”宴若愚露出個“你以為我沒試過”的表情,關了手機屏幕,脾氣好像真的平和了點,認真道,“那首grime的beat我還想再聽一聽。”

姜諾和宴若愚又回了工作室。宴若愚這次比剛來的時候配合,還寫了幾句詞,但并不滿意。不過第一首歌的大方向終于定下了,伴奏的特點在鼓點高頻率,宴若愚繼續用英文寫歌。

那天之後,宴若愚又連着好幾日沒來,頗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架勢,搞得姜諾也吃不準他到底是不是在玩票。

他拿錢辦事,不管宴若愚什麽态度,他必須要把自己份內的做好。宴若愚給的錢很多,足夠他給姜慶雲請專業的護工,交城管的罰款把三輪車贖回來,陳萍阿姨不再需要醫院家裏兩頭跑,給他打電話道謝,還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一趟,不然姜智老念叨。

姜諾每次都說等等,挂完電話繼續做beat,給那段grime找合适的采樣,豐富曲子的音響效果,只有遛狗的時候才會出門。這天出息該洗澡了,他把狗帶到小區附近的寵物店,別看出息平日裏又乖又聰明,一聽到水聲還沒淋到身上,他就開始慘兮兮地嗷嗷叫,換了個男店員才把它抱住。

胳膊擰不過大腿,出息還是被花灑淋透,一臉狗生無可戀。那店員一邊洗一邊和姜諾聊天,問些狗的基本信息,幾個月大,然後說現在小還算聽話,等到了**個月大體型穩定,它再抗拒洗澡,可就拿它沒辦法了。

店員健談,漸漸從狗聊到日常生活,姜諾不是社交型選手,有一句沒一句地回應,店員也就識趣地不再多問。等待的過程裏姜諾翻開自己的電子郵箱,按照倒序找那些宴若愚給他發的郵件。

裴小趙說誇張了,宴若愚并沒有給他發過很多信,從一開始商業口吻的合作信到後來偶爾把他當成樹洞,也就二十幾封。最長的那封滔滔不絕,講了很多他對hiphop文化的理解,他認為說唱所有音樂類型中最适合宣洩情緒,也是最容易表達自己的,這種直白真實是他想要嘗試說唱的最大原因。

然而在最近也是最短的那一封裏,宴若愚問他:NoA,我什麽時候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歌手。

姜諾牽着洗完澡吹幹毛的出息散步,耳畔隐隐像是能聽見宴若愚在喃喃。金字塔尖的家境和優越的自身條件并沒能讓他逃避某種油然而生的危機感,他迫切又茫然,想知道自己為什麽唱,又應該唱什麽。

有這一困惑的的宴若愚在《PickPick!》的舞臺,酒吧夜店,巴黎洛杉矶,也在16號街小巷,垃圾倉,還有那個掉毛的懶人沙發,把自己縮得很小看擠黑頭的視頻。

他在別人眼裏冷漠疏離,卻會為姜諾涉險,忍不住耍脾氣。

這讓姜諾竟生出私心,覺得宴若愚找不到答案才好,就這樣永遠當個長不大的彼得潘吧,永遠純良,永遠快樂。

他正神游,突然牽不動繩子,回頭一看,出息蹲坐在一筐剛出殼沒幾天的小鴨子前,吐着舌頭異常興奮。

姜諾連忙把出息拽過來,跟買雛鴨的老爺爺道歉,老爺爺笑了笑,指了指旁邊的幾個關成年鴨的籠子,問姜諾要不要買,他的價格比前面超市裏的便宜。

姜諾挺心動的,但買活鴨回去還要自己宰殺放血,這些鴨子各個十來斤重,萬一沒處理好,就是一地鴨毛加狗毛。老爺爺看出姜諾的擔憂,把三輪車上的褪毛機子搬下來,說只要姜諾買,免費幫他處理。

老爺爺年紀大了,但服務到位,鴨子在褪毛機子裏被褪掉大羽毛後還有不少小絨毛,就戴上老花眼鏡,準備幫姜諾一根根取幹淨。姜諾一見那些生長在楔形毛管裏的短硬絨毛是黑色的,突然心生一計,讓老爺爺別拔,他回家自己處理。

出息一聽能拎着鴨子回家了,終于擡起久蹲的屁股,屁颠屁颠跟着姜諾回去,原本以為會分得鴨肉的一杯羹解解饞,姜諾把鴨子往冰箱裏一放,并沒有拿它做菜。

出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情正沮喪呢,宴若愚來了。它早不認宴若愚是自己主人,尾巴不搖也不叫喚,特有骨氣地鑽進姜諾的房間,下定決心在宴若愚離開前都不出來。

但出息很快就真香了——空氣裏的鴨肉味真香啊,純天然原生态,是只有放養在村子裏的土鴨才有的綠色健康氣息。它知道自己不能吃鹽,姜諾要是把鴨子全都用來做菜,它就只能飽眼福,便特沒出息地跑出來,餐廳裏,它心心念念的鴨子擺在桌上,宴若愚和姜諾面對面而坐。

“你幹嘛?”宴若愚不知道姜諾為什麽給自己端只生鴨子。鴨子洗過好幾遍,沒有異味,但總讓人覺得怪怪的。

姜諾将鴨子往宴若愚那邊推,提示道:“你看它毛孔裏的東西像什麽?”

宴若愚皺起眉,露出“地鐵老爺爺”的表情。他只吃過處理的幹幹淨淨的鴨子,這樣還有小絨毛的是第一次見,乍一看有點惡心。

可經姜諾這麽一提,他也覺得有點眼熟,再加上這只鴨的毛色發黑,像極了某些在空氣中氧化的——

“你不是覺得擠黑頭的視頻看着減壓,自己也想試試嗎,”姜諾給他遞上一次性手套和鑷子,慫恿道,“你看這麽多夠你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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