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宋舟身子瞬時一僵。
他習慣跟任何人都保持距離,別說腳踝,上次跟人握手是什麽時候都記不清了,那地方突然被另一個人握住,他腦子登時一片空白,連條件反射的縮回都沒有,一時間竟任由林淮擺布,把一塊防磨貼覆在腳後跟的地方。
然後林淮松開手,仰頭與他相視,還是玩笑的語氣玩笑的話,但本質不一樣了。
“我尋思着別的選手天南海北來滬上,天天去這兒逛那兒玩,熬夜蹦迪不回家,怎麽就你天天在房間裏,七八點鐘就睡覺。”他把另一片防磨貼也撕開,嘆了口氣道,“哥們,你這雙vans哪兒買的,太真了。”
說着,他又握住宋舟另一只腳踝。比起第一天見面時的輕微泛紅,宋舟現在的後跟處磨得那叫一個慘不忍睹,不僅破皮,還滲了點血,襪子貼膚肯定會疼。
但他這次回國就只帶了一雙鞋,沒打算買新的,要不是林淮今天給他買了防磨貼,他能就一直這麽湊合穿到回美國。
他的腳踝清瘦分明,防磨貼不是粘上就完事兒了,還要摁一摁讓它貼膚。林淮手指一捏,宋舟被刺激地突然擡腿抽回蜷在椅子上,雙手環住小腿不讓林淮碰。林淮正要抱歉不小心把人弄疼了,兩人對上眼,宋舟抿唇緊咬牙關,看起來倒不像是生氣……
林淮盯着宋舟鼻翼上那顆小痣,總覺得他現在這樣子,更像是被自己欺負了。
“我……”林淮揉揉鼻子,直起身坐到另一張椅子上,想說些什麽吧,看着宋舟依舊抱腿縮在椅子上,就又莫名口幹舌燥。
而宋舟瞥向桌上還沒用的一整盒後跟貼,并不明顯的喉結動了動,短促地又說了聲:“謝謝。”
林淮怔了一兩秒,旋即勾起嘴角大大咧咧道:“那你打算怎麽謝我。”
這次他沒給宋舟機會說出“多少錢”,而是把相機扔給他:“走,帶你出去玩。”
宋舟這次沒下意識地拒絕,握着相機,躊躇了一會兒問:“去幹什麽。”
林淮從衣櫃裏拿出之前放進去的lo裙包裝袋:“先把衣服送到伊斯特房間裏,再帶你去看個展。”
說着,他把宋舟加到麻将群裏,并把群名“一桌麻将整整齊齊”改成“四個人打麻将”。宋舟看着群名後面的(5),對林淮說:“這裏面明明有五個人。”
“你品,你細品。”林淮的意思是他也會玩wordplay,“四個人,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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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舟皺眉,還沒把味道品出來,伊斯特突然冒泡發言:“林淮你怎麽把我的群備注改成麻将了?你什麽意思,給我出來!”
林淮出來了,往群裏發了五張票的二維碼,@麻将說你這張的錢不用還了,爸爸請你陶冶情操。伊斯特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轉,秒回一句:“謝謝爸爸。”
“……”宋舟盯着他們的對話,終于懂了,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
再點開二維碼,光影互動體驗展的介紹映入眼簾,确實是他會感興趣的藝術展覽,地點在長樂路。林淮看出他心動了,遞上一件襯衫外套:“晚上降溫會冷,別凍着。”
然後他們一起去把洛麗塔裙交給正在化妝的伊斯特。同一時間,宴若愚也到了長樂路的一處洋房,工作室助理安排他在客廳等待片刻,沒過幾分鐘,咨詢室的門從內推開,姜諾和那位“很有力量”的咨詢師一道出來,最後說了些什麽,兩人臉上都挂着笑。
宴若愚沒問都聊了什麽,等和姜諾從洋房出來了,才問:“她今天給你留了什麽問題?”
咨詢師每次聊完天都會留問題,比如她昨天了解到,姜諾對比賽的态度消極,沒什麽內在驅動力,她就讓姜諾今天一大早去錄制現場,臺前幕後都逛逛看看,找找有沒有不喜歡的人,不習慣的事或物。
姜諾去了,再次和咨詢師見面,給出的答案是沒有,他對這個節目并不反感。
咨詢師精準道:“但你還沒放感情進去。”
姜諾點頭,沉默良久,困惑又真實道:“我本人……其實……并不是很願意相信,在現在這個大環境下,普通創作者能在自己和主流之間找到平衡點。”
咨詢師切中“要害”:“因為姜善沒做到嗎?”
姜諾眨了眨眼,沒回答,咨詢師便沒再推進這個話題,退出來先将他的困惑解構。
在姜諾的語境裏,說唱其實是一種途徑,抵達的目的地繁花似錦,走這條路的人一無所有。姜諾未必是對主體沒信心,而是懷疑道路的可行性——貧民窟的黑人兄弟靠說唱跻身上流社會的例子只存在于說唱文化的發源地,但這裏是滬上,奇跡由資本創造。
所以他總想着盡快回幕後,沒有對自己投入期待,那麽他在哪一環節被淘汰都沒有沉沒成本。
“那她怎麽說服你振作起來的?”宴若愚很少見到姜諾笑得那麽輕松,還以為她給姜諾煲了什麽濃縮雞湯,但她言簡意赅,直白不婉轉,這樣的大實話反而少見。
“她說,沒有不應該走的路,只有才智不夠還不肯努力人才會抱怨生不逢時,真正有才華的人一旦抓住機會,肯定會名利雙收,也活該名利雙收——比如你。”
“她真拿我舉例?”宴若愚樂了,想繼續這個話題,卻又突然意識到,他這樣順風順水的畢竟是少數。更多人是像姜善那樣的後者,出衆才華并沒有被現世認可,默默無聞的死去後不值一提,淹沒在浩瀚的歷史長河裏,關于他的一切只有姜諾記得。
他們仰躺在地板上确實像流淌在長河裏,這個近兩千平方的展區裏有九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會循環播放兩個畫家的作品,他們所處的地方全方面覆蓋高更和梵高的畫,從地板到天空都是屏幕。
其他人都在拍照,只有他們躺在角落裏仰望頭頂,以大溪地的山水為蓋,以絢爛的向日葵為席,聚精會神到屏住呼吸,滿心滿眼只有天花板上流動的星空月夜。
“……我們寫這些畫嗎?”姜諾視野裏滿滿都是畫,對合作曲的主題模模糊糊有了想法。離正式錄制還有幾天時間,但Lai今天告訴過他,除了他們倆和林淮宋舟,其他十四組全都準備的差不多了。
不過Lai并沒有催促的意思,相反,他迫切又期待地想聽到些新的東西,希望他們慢工出細活,而不是像其他選手那樣套詞。
“嗯……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這種高端一點的主題。”姜諾完全站在宴若愚的角度考慮,假設一個人是梵高,偏執又爛漫,另一個人是高更,克制冷靜,他們一起住在一個叫阿爾的小鎮上,房間裏挂着一副向日葵。
他細細回憶年初在梵高美術館裏聽的講解,但記不太清了,所以就想問問宴若愚。而等他把目光從天花板上的投影畫作挪到宴若愚身上,才發現宴若愚早不知道什麽時候側躺,眸眼裏沒有斑斓的畫,只有自己。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姜諾後知後覺地局促,好像耳邊循環播放的《starrystarrynight》唱的是真的:你的雙眼透視我靈魂深處的黑暗。
“繼續說啊,”宴若愚沒發現姜諾的異樣,或者說他已經注意到了,也知道自己直白的眼神讓姜諾有些不安,但對方是姜諾,他就做不到遮遮掩掩,依舊滿心滿心地注視,手臂枕在腦袋下面認真道:“我在聽呢,我們倆在歌裏玩角色play,然後呢?”
姜諾:“……”
宴若愚這關鍵詞提取的讓姜諾有點不敢有然後,思忖一兩分鐘組織好語言,才繼續說自己的設計。這首歌應該是生機盎然的,就像梵高邀請高更來一個阿爾的小鎮住的那兩個月,他們碰撞又融合,梵高為高更畫向日葵,高更為梵高畫《畫向日葵的人》。
這個想法主題确實特別,完完全全契合宴若愚天馬行空的創造力。宴若愚頻頻點頭表示贊同,卻又突然蹙眉,可惜道:“這個歐洲版的高山流水覓知音雖然蕩氣回腸,但我總覺得梵高對高更要死要活,是被他PUA了诶。”
如果不是氛圍太過于浪漫,不适合滿嘴跑火車破壞意境,宴若愚還真想具體聊聊他眼中的“PUA高手”高更。
當然了,那個年代連PUA這個詞組都沒有,更別提什麽五步陷阱法。梵高到最後視高更比什麽都重要,用自殘割耳朵的方式來挽留他而不得,這一整個過程與其說是被PUA了,不如說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敏感脆弱的人,梵高是其中最有才華的那一個。
他們缺愛,缺親情,愛情,友情……他們有點希望光亮就死死抓住,都來不及思考所托之人是否是良人。
宴若愚說:“所以我不太喜歡高更,搞藝術的人裏抛家棄子的不少,但像他這樣靈魂伴侶都不要的,我想不出第二個,男人活成他這樣,太沒擔當了。”
姜諾說:“但他們在阿爾的兩個月肯定很快樂,不然畫不出那麽多漂亮的畫。”
“我們也做過很多歌啊,我們還在一起八個月嘞……”宴若愚深吸一口氣,突然有了新點子,“對哦,都八個月了,那還唱什麽梵高高更啊,寫我們自己不香嗎。”
“我們有什麽好寫的,”姜諾抿嘴一笑,是覺得自己不值得一提,“我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故事。”
宴若愚立馬反駁,說能寫得多了去了,就因為太多了,他一時都舉不出例子。
不過他算是聽明白了,問一臉淡定的姜諾:“你是不是早就想做敘述風的歌,但又不想剖析地太深入,所以想用別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
姜諾沒搖頭。
“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套一個外殼呢,就唱你自己,不好嗎?”
姜諾也說不出原因,沉默着躺在向日葵花海裏。
他今天穿了件藏藍色的冷色調衣服,在鮮豔明亮裏的花海裏格外明顯,但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只有穿棕黃色T恤的宴若愚躺在他身邊像擁抱他。
宴若愚挪動身子湊近,跟姜諾講自己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集美劇,編劇把活着的時候只賣出一幅畫的梵高寫穿越了,來到21世紀的奧塞美術館,親眼看到自己的畫作擺在一個單獨的展廳,親耳聽到博物館館長跟參觀者們說,梵高是史上最傑出的畫家,沒有之一。
梵高笑着,也哭得像個嬰兒,讓人惋惜時光無法倒流,那些遲來的肯定和贊許在歷史的長河中洶湧,永遠37歲的梵高至死都沒有聽到一句。
“但那不應該是你的命運,你是姜諾,我也不是高更,說走就走沒責任心。”宴若愚不知不覺握住他的手,攤開掌心,那幾朵粗糙的向日葵只有他會撫摸。
每個人掌心裏或許都有幾朵向日葵,那柔軟的地方雖不是什麽私密,卻少有人會看到。宴若愚起初也只是不經意的一眼,但現在,他無比慶幸當初的驚鴻一瞥讓他抓住姜諾的手,并有機會當面親口對他說:“你是你,我是我,我不要将我們兩個人的經歷故事遮遮掩掩套上別人的外殼。”
“我要光明磊落告訴所有人,你是我遇到過的,最有能力的制作人,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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