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祁連修停筆,垂眸沉默。

高德祿暗觀王爺的神色,心裏有些小興奮。高德祿怎麽瞧王爺現在的樣子都是在苦惱。

可真是好事兒!王爺曉得動凡心了!王爺也有中意的姑娘了!

以前,高德祿見王爺總是拒絕太後送來的美人,高德祿還真擔心王爺那方面的問題,他甚至憂慮過王爺若一直不近女色的後果……

“王爺,您中意哪家姑娘了?您跟奴才說說,奴才天天侍奉在王爺身邊,一準兒也見過那姑娘的。王爺若喜歡,奴才想法子幫您弄進府裏來?”高德祿興奮道。

祁連修突然把案上的宣紙搓成一團,随手丢在了地上,似乎很煩心。

高德祿笑容停滞在嘴角,愣愣的看着自家王爺的神态。這是什麽情況?難道還有讓咱們英明神武的王爺發愁的事兒?

高德祿抿着嘴,兩手互相握拳,仔細認真地揣測王爺的心思。照理說憑王爺而今的高貴身份和英俊樣貌,跟哪家姑娘說親都不會受阻,除非……

高德祿打了個激靈,驚訝的看着祁連修:“王爺,您該不會是瞧上哪家已婚的太太、奶奶了?”

“胡沁什麽!”祁連修随手把自己手裏的毛筆丢到了高德祿臉上。高德祿左臉蛋子随即印染一團黑烏烏的墨汁。

高德祿委屈的抽嘴,順手擦了擦臉上的墨汁。他此舉反讓右邊的臉全都染上了黑墨,左右黑白對比,整張臉看起來活像一幅太極陰陽圖。

祁連修被高德祿這副滑稽樣都笑了,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去清理。

高德祿一見王爺笑他,心裏安穩了大半,故意繼續嬉笑着跟王爺耍賴。“王爺,您先跟奴才說說,奴才再去也不遲。”

“本王聽說你們太監學規矩的第一步就有‘三不’:不聽,不問,不說。”

高德祿立即會意王爺的警告,委屈地抖了抖嘴,利落地給祁連修行禮,而後告退。

屋子裏只剩下祁連修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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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沉寂異常。

祁連修提筆,他的目光停滞在宣紙上許久,始終沒下筆。過了一會兒,祁連修蹙眉放下筆,轉身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窗。

窗外天色轉黑,當空挂着的一輪明月格外顯眼。淡淡發白的月光灑滿整個院子,清晰了斑駁的樹影,也照得人心發悶。

祁連修背着手矗立在窗前,擡首仰望當空的明月。月光雖不如高陽那般耀眼,卻獨有屬于它的清幽,清清淡淡的,沒那麽熱烈,卻可以照進人心。

祁連修微微颔首,目光轉而落在自己的衣袖上。精巧地莽草攀花繡紋服貼的‘長’在他的袖口,秀美,逼真……

祁連修突然握拳垂一下窗棂,窗扇随即吱吱呀呀的擺動。祁連修快步出院,直奔妹妹所在的凝心苑。

祁黛娥本打算更衣歇息,忽聽說大哥來了,一邊迎他一邊心下奇怪。這麽晚了,大哥還會來,一準是有什麽事兒。祁黛娥擡眼望去,果然見大哥眉頭緊鎖。祁黛娥心裏有數了。

祁黛娥先讓人給祁連修上茶,等祁連修平心靜氣一會兒,才開口問他出什麽事了。

“江姑娘今天走了。”祁連修嗓音壓得很低,似有難說出的情愫。

“走了,為什麽走了?”祁黛娥不高興的站起來,瞪着她大哥,“是不是你趕她走的?大哥也不知為什麽,素來對她看不過眼。”

“不是。”祁連修輕聲道,眉頭反而皺的更深。

“那她為什麽走?”

祁連修自責道:“怪我。”

“哎呀,大哥,你能不能多說幾字話我?”祁黛娥無奈地看着他。

祁連修擡眼對上祁黛娥的眸子,“我可以說,但你不适合聽,你還太小。”

“我不小了好麽,我都——”祁黛娥想說她都來癸水了,可她突然又覺得自己這麽和大哥說不适合,索性閉嘴不說了。祁黛娥想到男女有別這裏,突然意識到什麽,驚訝的瞪大眼看着祁連修,“大哥,別跟我說你對江姐姐幹出什麽混賬事了?”

祁連修垂眸,皺眉不語。

“我說中了?”祁黛娥眼睛瞪得更大,她才顧不得什麽禮儀體度,起身就拽住祁連修的袖子,責問他到底幹了什麽。

祁連修冷冷地瞥她一眼,“沒你想的那麽嚴重。”

“噢,是麽,你知道我心裏想什麽了麽?”祁黛娥心虛的松了手,紅着臉問。

祁連修瞟她一眼,送給她一個‘我當然知道’的眼神。

祁黛娥紅着臉,心虛的閃躲大哥的目光。她撅着嘴,目光無辜的瞟着棚頂,嘴巴卻沒閑着,“大哥,我跟你說,我絕對沒多想什麽。我想法素來很簡單的,這點你該懂的。”

“別廢話。”祁連修起身,突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妹妹這裏。求助?可他這種事怎麽能跟一個沒長大的小丫頭商量,絕不行!

“江姐姐跟其她人可不一樣,她跟太後送你的那些美人們就更不一樣了。大哥,你別看輕她了。你若不能娶她,便不要傷了她。”祁黛娥忽然面色正經的看着祁連修,目光清澄透亮,充滿堅定之色。

祁連修心下一沉,對祁黛娥點點頭,轉身離開。

“保不齊你已經傷了她。”祁黛娥轉而又低低的補充一句。

祁連修後背僵了一下,他突然頓住腳,側首對祁黛娥道,“妹妹,我若娶她做你的嫂子,你——”

祁黛娥激動地搶話回道:“大哥,你不該問我!這是你的事,只管娶你想娶的人就好,我的意思不重要。”

大哥自小便養育、保護她,付出了很多辛苦。以後的日子,祁黛娥真心期盼大哥能過得更好,能為了他自己而活。

祁連修點點頭,忽對祁黛娥燦然一笑。

笑容暖暖的照亮人心,祁黛娥還是第一次看見祁連修露出這麽好看溫暖的笑容。待她回過勁兒來的時候,早已不見祁連修的身影。

“大嫂,江姐姐。”祁黛娥呢喃了一句,調皮的笑了笑,樂颠颠的吩咐嬷嬷快給她更衣,看來她今晚會做一個好夢。

……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江清月把凳子搬到了窗邊,懶懶的坐着,胳膊依靠着窗臺,托着下巴看天上的月亮。

“真美啊。”章嬷嬷安靜的走過來,嘆道。

“問秋呢?”

“累了一天,早就睡了。”章嬷嬷笑道。

江清月也笑,“難為她折騰這麽久。”

章嬷嬷颔首,看着江清月的側臉,轉而也跟着她一樣望着窗外。“姑娘真不走了?”

“嗯,不走。”江清月垂眸,語氣略有些猶疑。

“姑娘先前在王府還想着回去看大姑娘,怎麽突然就不走了?”章嬷嬷覺得很奇怪。

江清月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給章嬷嬷。章嬷嬷打開瞧了兩眼,自從姑娘叫她識字之後,常用的字她已經基本能識得了。章嬷嬷又讀了一遍,确認信中的意思,方驚訝地看向江清月。

“大姑娘和大姑爺要進京?”

江清月點頭。“今兒個下午你們收拾屋子的時候,有個婆子受驿站的托付送的。”

章嬷嬷點點頭,有些明白了,她勸了勸江清月早些歇息,見其執意要繼續賞月,便也不好多說什麽,便自己回房歇息。她脫了衣裳,鑽進被窩裏,忽然才覺得有些不對。

才剛二姑娘解釋說不走,是因為大姑娘的來信。可在大姑娘來信之前,二姑娘便已經決定不走了。不然她和問秋也不會忙活一下午,重新在宅子裏安頓。

章嬷嬷怎麽都想不通,也不好現在再起身去問。她輾轉反側亂想了一通,也便合眼漸漸地睡了。

次日一早兒,天剛蒙蒙亮,宅子大門就響起了咚咚地叩門聲。章嬷嬷披件衣裳就往外走,卻見大門口已然站着一人,瞧身形是自家姑娘。

江清月的衣裳還是昨天穿的那件,沒換。

江清月早蒙好了面紗,要打開門。章嬷嬷趕緊穿好衣裳,蹿到江清月前頭開門。來人竟是高德祿,似乎很着急,一見到有人,他便急忙将信遞過去。

“信收好,咱家還要伺候王爺上朝,先告辭了。”高德祿送完信,便匆匆告辭。

章嬷嬷納悶地将大門上了門闩,轉而将信遞給了江清月。

信封上什麽字都沒寫。

江清月蹙眉看着這封信,手執信,默默地轉身回房了。

章嬷嬷看着納悶,趕緊追過去,打算一探究竟。誰知姑娘把信直接塞進了妝奁上的紅木匣子裏,看都沒看。

章嬷嬷暗觀姑娘神色沉悶,似乎有很多心事,也不敢多問了。轉身悄悄地去廚房,準備做早飯。

……

喜壽街街尾有個叫癞狗兒的胡同,偏僻髒亂,平日裏只有些市井百姓抄近路走這條路。今兒個卻稀奇了,有一輛極為豪華的馬車停在胡同口,前前後後還有十幾個帶刀侍衛護着,怎麽瞧都讓人覺得車裏面坐着的是個大人物。馬車停在那兒一動不動,侍衛們也都個木頭人死得站在原地不聲不響。來回路過的百姓們都覺得稀奇,駐足觀看,不多時周圍的人就越聚越多。

高德祿拿着拂塵氣喘籲籲地趕回來,就見一層層圍城了厚厚的人牆,依稀可見胡同裏露出上半截的馬車。高德祿嘆口氣,用袖子抹了抹頭上出的汗,心裏卻苦不堪言的抱怨。也不知王爺抽哪門子瘋,好端端的,非要躲在這麽遠的小破胡同等着他,就不肯把馬車停在江宅門前那條街。

他這個太監是真真真不好當。

高德祿在心裏吐完口水,咳了兩聲,扯嗓子喊:“都給我讓開!”

拂塵一甩,衆百姓們一見是太監,料知車裏的人身份不簡單,都不敢圍着了,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高德祿強繃着臉上了馬車,命車夫快些驅車。終于離開‘肉牆’裏人們的視線,高德祿拍拍胸口,松口氣,用帕子擦幹自己臉上的汗,方躬身鑽進馬車裏,畢恭畢敬的跟王爺交代:“信送到了,章嬷嬷親自收的。”

祁連修記得章嬷嬷和問秋是江清月身邊的親信,遂點點頭。

馬車一路直驅皇城的方向,祁連修端正的坐在中央,兩眼平視前方,不知不覺中走神兒了……

祁連修起初在青州城遇見江清月的時候,并未多想過什麽。初見她時,祁連修只覺得這女子模樣不錯,還呆笨到分不清東南西北,有點意思。

祁連修性子素來寡淡,許是兒經歷的世故太多,習慣了人情冷暖,他不願意表露情緒,更不願跟那些朝中官員們虛與委蛇。其實已經鮮少有什麽事會引起他的注意了。年少時,為了護着妹妹,他一直努力把自己變強。而今他成功了,成了皇帝眼中的紅人,有真材實料,不懼別人的質疑。可就在別人豔羨他的地位權勢的同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空了,除了養育妹妹,似乎這世間根本沒有什麽東西和事情能夠波動他的心,引起他的注意。

性情寡淡,不茍言笑,清貴冷漠。許多人在背地裏都這樣議論、形容他。

直到他再次遇見了江清月,因為祁黛娥的關系,他與她巧合地再次面對面。盡管他對她印象很好,但祁連修還是出口趕走了她。細思其真正的原因,竟不是源于他太護着妹妹的緣故。他再見了她之後,心裏便有一種輕微不安的慌亂,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心慌,令他不得不開口趕人。而逃離的代價,是反被另一種慌張代替。

日複一日,思之如狂。

祁連修一直想否認忽略自己的感受,實則他的心早已經悸動了。故而,當祁黛娥哀求他再次邀請江清月的時候,祁連修竟幹脆地松口同意了,可他在心裏卻依舊固執的認為是他寵愛妹妹才做的決定。當他再次看見那名女子容顏時,他才意識到一切根本不是他一直以為的那樣。他的會竟莫名的雀躍,好像三四歲的孩童忽然吃到糖一般興奮,甜到心窩裏。

祁連修決定壓抑這種感覺,他不願意順應變化,他以為自己只要用心,大可以把這種擾人的情緒壓抑下去。他開始關注除了她以外的事,比如那個用盡心機的周天巧,再比如太後賞賜的美人們。可他沒想到自己對這些人關注,只是徒增了心中的厭惡。他借機一箭雙雕,偏偏卻看見了那個小女子溫柔善良的另一面。

他查了戶籍,記住了她的閨名:江清月。

漸漸地,祁連修看到了她豐盛安寧的內心,溫柔平淡卻剛毅不屈的性子。她有雙漆黑如夜的眸子,讓人琢磨不透,也更讓人着迷。她有她自己的堅持,她背負着特殊的仇恨……但她從不怨天尤人,也不會跟苦大仇深。她只是一步步低着頭走她想走的路,堅毅而平靜。

祁連修總是忍不住動用身邊的資源,暗中觀察着她,了解她。關于她的事知道的越多,他心裏的那種說不出的情愫就越濃,他也便越加放不開她。在相國寺不小心惹哭她之後,祁連修一連幾日都沉靜在莫名的壓抑之中。

壓抑和慌張也清楚地證實一件事,他不得不去承認的一件事:他真的眷戀上這名小女子了。

祁連修覺得自己這份感情來的很莫名其妙,但他打算接受這份兒莫名其妙,然後繼續莫名其妙地與她牽絆下去,愛下去,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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