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甘心

好像真是這樣。任喻恍然。

他常年在外面跑,今年因為鄧微之的這筆錢才留下來過夏天,從沒想過帶誰來。

其實小時候孟姻很喜歡他帶別的小朋友來家裏玩,她會準備好吃的花生酥,她不擅長做飯,制作這些小零嘴卻很拿手,小朋友們都很喜歡她,第一次見面還怕生,叫她孟姻阿姨,後來漸漸變成姻姻姨姨,最後幹脆叫姨姨。在他們老家只有見了親姨才會這樣叫。

那時候的任喻常常擔心,別的小朋友會因為太愛他的媽媽,而搶走她。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漸漸不愛帶朋友來家裏,因為成長帶來了敏感,敏感帶來了秘密,比如家中半夜隐秘的吵架聲,和櫃子裏不知何時摔出殘口的茶杯;又比如他的家庭破碎過,別人的沒有,他的家庭重組過,別人的沒有。

現在同樣如此,他的母親躺在醫院,別人的沒有;他是個線人,以謊言為生,別人也沒有。

他不想被審視,被同情,被利用。

但真的帶方應理來了,好像又沒那麽可怕。他什麽都沒有問,也沒有說,只是眼珠一錯不錯地盯着自己,好似在亵玩“喜歡”這兩個字背後的深意。

任喻覺得有些尴尬,借口找醫生問情況向外面走去。

張姨一邊疊衣服一邊繼續叮囑:“小任這個人,死要面子,你多照顧他。”

方應理望着他的背影,朝張姨笑笑,心想,再硬的保護殼到他這裏,都能給他碾碎了。

等了一會沒等到人回來,方應理和張姨告辭,最後在中心花園的松樹下找到了任喻,他立在那裏抽煙,周遭人來人往,就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無所适從的落寞。

說是說沒事,看起來也似乎很快接受了孟姻并沒有醒過來的事實,但或許只有方應理注意到,任喻在聽到那通電話時眼眸如同一盞被點亮的燈,生氣湧動。

他确實沒想到母親二字在任喻心裏這麽重,他一直以為他就是在履行一種責任,留戀一種溫情,奉行一種習慣,但不知道還炙熱到這種程度。

這樣一個浪子,怎麽會呢。

如果他這樣傾盡全力地去愛、去牽挂,他怎麽在印度滾燙的土地上摸爬滾打,怎麽在敦煌的烈風裏吹落沙礫,他如何一次次告別,又如何一次次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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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一個矛盾體。

這種矛盾讓他觸及到任喻脆弱的內核。

如果說之前和他上床,允許他接近,是因為他漂亮的皮囊,因為和他相處時很舒服。可到了這一刻,他知道還有別的,他沉迷于他深埋的脆弱與張揚的天真,忠誠于他風暴過後仍炙熱的心髒。

方應理走過去:“還有煙嗎?”

任喻咬着濾嘴觑了他一眼,掏出煙盒抖出一枝給他,又在口袋裏摸打火機,還沒摸出來,方應理已經把臉湊過來,用他叼着的煙蒂點火。

這是第二次适應方應理這樣點煙。任喻沒什麽情緒波動,像是稀松平常。

兩個人四片眼睫扇羽似地垂得很低,眼神凝在火光上,點燃後兩個人就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分開一些。

花園經過灌溉,松針上綴着水霧,像串着水晶,積得久了,啪嗒落在任喻的外套上,洇出一滴圓形的濕斑。

“看到了吧,我媽。”任喻先開口,嘴裏含着煙,說話有些含混,又用手比劃了一下,“後腦勺上那麽大一個坑。”

腮部的皮膚發緊,方應理知道他在用力咬牙抑制自己的情緒。

“車輛被撞擊之後,她被甩了出去,腦袋砸到地面上。”任喻解釋說,“我爸老老實實開着車,一沒超速,二沒闖燈,對向來一輛車給撞了,冤不冤?”

“那輛車的司機後來怎麽樣?”方應理吸進一口再吐出來,隔着煙霧看他。

“開卡車的,人沒事。”任喻忽而發出一聲嗤笑,“最可笑的是,他也是被一輛小車突然變道擠出的車道,他錯就錯在緊急往對向打了方向盤。而那輛小車離開了現場,到現在也沒有找到。”

當時郊區道路缺少監控,行車記錄儀也沒有拍到,變成一樁懸案。最後卡車司機負全責坐上被告席,但他也是跑運輸生活的苦命人,拿不出多少錢賠償,還蹲了三年牢。在聽到判決的時候,同時沖擊耳膜的是卡車司機家人的哭聲,他八歲的女兒穿着被洗得幾乎要褪色的紅色外套,躲在母親的懷裏低聲地哭。她這個年紀不應該懂這些的,但她好像是懂了。

任喻一直以為法院的判決是一種真相的象征,可是他得到了判決,卻好像并沒有得到真相。

那輛消失的車去了哪裏,那輛小車的司機毀了兩個家庭,他們此時在哪裏喝酒吃肉,在哪裏心安理得地享受人生?

他一設想到這些,就沒辦法安心。

十年過去,他因着這一點不甘心,為很多人找到過真相,但是他的真相遲遲沒有到來。

“這些年我做了很多事,去了很多地方,看到別人過得好,就跟着瞎樂,看到別人過得不好,就想幫一把,其實并沒有多崇高,我很自私的,我不過是覺得因為我已經過成這樣了,總要有人過得好吧,不然我靠什麽活下去呢。”任喻笑了笑,就着煙蒂最後吸進一口,掐滅扔進垃圾桶之前,方應理看到濾嘴那裏留有很淺的牙印。

“現在唯一的好處就是朋友遍天下。”任喻踢開腳邊的石子,雙手插兜往外走,“比如有你這樣的朋友,就挺好。”

方應理默了默:“你還有很多這樣的朋友?”

有點像問句,又更像肯定句。“這樣”二字上特意加過重音,使之與其他類型的朋友分別開,“這樣”包括肌膚之親,包括接吻。

任喻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摸摸鼻梁邊的小痣,低頭笑,又是有些輕浮氣在裏面,但這次方應理已經了解,他不過擅長借此掩飾真實的情緒。

“以前沒有,但或許以後會有吧,誰知道呢。畢竟世界這麽大,人這麽多。”

“還要走?”

“這裏冬天太長,我不喜歡。”任喻想,下個月這單怎麽都結了,到時候去北邊消暑,再過幾個月去熱帶過冬,好像很不錯。

可方應理覺得冬天沒什麽不好,他愛穿大衣勝過西裝,冬天是幹燥的,打開衣櫃不會一股黴味,冬日午後的陽光很适合讀書,不會刺眼。

方應理打開車門,不再追問了:“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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