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騙子
第45章 騙子
螞蚱,很多螞蚱。在草野裏跳動。
一層一層地撥開草,它們高高地蹦起來,像綠色的水花,濺到臉上,跳進眼睛裏。
眼球處傳來劇烈的痛楚,方應理倏地驚醒了。
這時他發覺痛楚并不是從眼睛裏傳來的,而是後腦勺,被劇烈敲擊過,現在可能破了,或者腫得很高。
他下意識活動了一下腿部和手腕,滞澀冷冽的水流以及割進皮膚的麻繩纖維叫他瞬間認清了現在的處境——
下半身完全浸沒在水裏,上身靠高高吊起的手腕支撐,繩索的另一頭綁在蓄水池上方的一根木柱上。這是一個水牢。而任喻就在他身邊,雙臂和自己一樣,也被吊在木柱上,他垂着頭,看上去了無生息。
“任喻。”他喊他的名字,用肩膀撞擊任喻的肩膀,試圖将他喚醒,“醒一醒。”
直到他開始第四次嘗試的時候,任喻猛地倒吸了一口氣,咧開嘴發出一聲痛嘶。
“聽我說。”方應理壓低聲音,迅速和對方交換自己已知的信息,“我們應該是被埋伏了,有人将我們打暈,收走了設備包,然後把我們關進水牢裏。”
上一刻的記憶還是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去別人家裏作客,此時突然擔着一個被開了瓢的腦殼吊在水牢裏龇牙咧嘴,任喻消化了一下這句話裏巨大的信息量,随即緊張地挺直身體,向幽暗的四周尋找:“阿闵呢?”
方應理正在想怎麽開口,任喻已經立刻反應過來了,肩膀垮下去,重新靠回柱子上開始苦笑。
“有意思,大騙子被小騙子給騙了。”他自嘲,“他是故意引我們去他家的。”
事實上,那個房子可能根本不是他家。方應理此時明确了當時覺得奇怪的原因,阿闵邀請他們去他家吃飯,而他家卻毫無炊煙。
“顯然。”方應理說,“很可能從第一次在碼頭救下他就是被精心設計過的。”
“怪我。”任喻不無懊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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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方應理了解任喻,就算重來一次,他也很難做到冷眼旁觀,哪怕99%的可能是陷阱,只餘1%的真實,任喻依舊會為了那個1%伸出援手。
更何況,他清楚任喻并非完全不加判斷,他有自己敏銳的直覺,只是一經這種直覺确認,他也容易相信。像在機場外搭別人的便車一樣,方應理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早已為自己設置了層層壁壘,但他不會嘲笑這種信任,人與人相處本應如此。他愛的正是任喻的熱忱,愛他經歷過世事,卻依舊相信人性。
“如果對方有意算計,我們怎麽都躲不開。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麽?”
為什麽。
打劫?販賣器官?脅迫販毒?
但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選擇兩個健壯的成年男性下手,是不是太冒險了。
“總不能是看你姿色太好,要把你賣到酒吧裏做牛郎吧。”任喻抿着嘴笑起來,被反綁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方應理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種場景下,任喻還能開得出玩笑,但他敏銳地捕捉到門外的腳步聲和鑰匙插入鎖孔的摩擦聲。
兩個人齊齊噤聲。
“送完就出來,麻利點。”守門的男人叮囑。
門應聲推開,牽動房梁的震蕩,灰塵簌簌地往下落,在刺進來的光線裏像盞沙漏。任喻眯了眯眼,等眼睛适應光亮後,看清進來的竟然也是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身量比阿闵要高些,皮膚更白,但一樣瘦削,顴骨隆起,以至于眼眸更矚目,但這雙眼睛和阿闵的又有所不同。他的眼睫更修長,眼尾微微向下捺,有點類似狗狗眼,總之是那種非常有少年氣又很溫柔的眼睛。
但最要緊的是,兩人一眼認出,他穿着的淺灰色T恤,是廖修明那間工廠裏統一制式的衣服。他們在這一瞬間明白了自己被襲擊的原因。
少年抱着兩個食盒走到近前蹲下來,一邊打開蓋子一邊說:“吃點吧,東西是幹淨的,不騙你們。”說的也是漢話,很标準,緬甸語對他的說話方式沒有造成任何影響,說明他應當是很晚才來到緬甸的。
方應理勾着唇冷嘲熱諷:“綁着怎麽吃?”
“我喂你。”少年沒生氣,将手在衣服上仔細擦了擦,那雙手極其粗粝,呈現出一種灰白色,十幾歲的年紀,在國內恐怕都沒做過什麽家務,而他好像早已吃盡了苦。他打開食盒,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勺,那格外珍惜的姿态表明他或許長期經受着食物匮乏。
一滴沒灑,勺子穩穩遞到眼下,香氣變得濃郁,挺黑色幽默的是,這還真是Kyay Oh。
方應理并沒有要吃的意思,只是皺了皺眉将臉撇開:“你是中國人?”
少年猶豫片刻,小聲地“嗯”了一聲。
“中國人不騙中國人。”任喻笑着給他看縛得發紅的手腕,“這樣不好吧?”
“這是老板的意思。”少年說,“你們也別怪阿闵,他也不想這樣。”
任喻氣極反笑,嗤了一聲,雖然同樣是騙子,至少他也知道,不是利用完別人的善意和信任說一句“我也不想的”就可以心安理得。
遭遇抵抗似乎在少年的意料之中,可他格外平靜,只是深深地望着任喻,雖然距離很近,但目光卻看上去十分遙遠:“在緬北,良心這種東西是奢侈品。”
他複擡起手臂,将勺子裏的湯水遞到任喻的嘴邊:“這裏是水牢,疲勞、饑餓,站不住就會跌下去,水會淹沒你的口鼻。其實緬北有很多種痛苦的死法,在那些發生之前,你選擇餓死自己,非常不值得。”
笑聲裏的輕蔑轉瞬即逝,任喻不笑了,因為他清晰地看到少年伸長的手臂上數道狹長猙獰的紫青色鞭痕。
少年離開後,倉庫又陷入黑暗,從剛剛透進來的光線看,淡薄晦暗,已是下午。手頭沒有任何趁手的工具,方應理嘗試擺脫繩索,直到手腕被擦出血色才停止下來。兩個人放棄掙紮,浸在水裏頭抵着頭靠着,腫脹的後腦突突地跳,低于體溫的冷水使他們得以保持清醒。
“你會不會有點……怎麽說……”任喻謹慎地選擇措辭,“後悔?”
要不是非要跟他來八莫,也不會令自己陷入這種未蔔的境地,而在緬北解決他們比在治安良好的境內要容易得多。盡管臨行前任喻做了保底措施,和鄧微之約定,如果他失聯超過兩日,她那邊就會立刻聯系警方,并且放出報道向廖修明施壓。但涉及到跨境立案的問題,警察什麽時候來不清楚,他們能不能活過這兩天更不清楚。
“嗯。”方應理正閉目養神,聽到任喻的問題沒睜眼,很輕地應了一聲,“後悔。”
“後悔沒在碼頭親你。”他說。
任喻笑得胸腔一陣悶動。
“你說,他們會拿我們怎麽樣?”
“讓我們吃點苦頭?”
“這可是緬北。”任喻說,“你發揮一點想象力。”
但或許只要基于人性,最超乎想象的仍然不是緬北。方應理不想猜測更糟糕的可能。
無止境的等待使得時間拉長,在混沌的昏睡中,水牢的門再次打開,看得出外面已經是夜晚,少年進來又送了一次飯。
這次兩人都沒有拒絕,沉默地咀嚼。
少年敏感地感受到二人的變化,收拾食盒時幾度欲言又止,在最後離開前,他終于低聲說:“一會要帶你們去見老板。”
“哪個老板?”
“盧老板。”
十分鐘後,一個高大的男人進來,少一根無名指,是碼頭上聯合阿闵演戲的那位,他将二人從柱子上松下來,但雙手還是綁着的。
“去哪?”任喻問。
男人不回答,粗暴地将他們拽出水池,衣服吸飽了水不斷往下滴,整個人都在負重前行,被推搡向前時,踉跄地幾度撲地。一直被推到露天廣場上,夜風吹來,皮膚急速地皺縮,覺出輕微的涼意。
今夜多雲,月亮呈現一種淡淡的鵝黃色,隐在雲後,灑下來的月光很單薄,遙遙可以看得到那座佛塔。這個廣場他們前兩日從望遠鏡裏望見過,是他們晚上放電影的地方,此時聚光燈打得熾亮,猶如白晝,所有人整整齊齊坐在廣場上,鴉雀無聲。他們大多骨瘦如柴,長期限制自由和營養不良,使他們眼神渙散,神情麻木。他們只是執行命令,并不關心結果。而在這群人裏,任喻還看到了阿闵,以及那個來送飯的少年。
再往廣場中心走,臨時搭起的平臺上放着一把紅木交椅,一個黑瘦的男人架腿坐在上面,一顆一顆地盤佛珠。等走近了,男人站起來,看得出身高并不高,但有一種壓迫的氣場,或許源于眼尾縱深的笑紋和如狐般狹長的眼睛,又或是将右側眉毛分割成兩半的刀疤。
男人邊迎過來邊對下面的人說:“今天不看電影,給大家介紹我們的客人。”
又轉過來,露出誇張的,并不十分真心實意的笑容:“二位,我姓盧,盧銀,你們可以叫我盧老板。”
他會說漢話,但緬語口音很重,應該是個會說漢語的緬甸人。
“盧老板對待客人的方式,真的很特別。”任喻揚起被綁緊的手腕。
“當然,對待聽話的客人我們一向是很友好的,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客人,可能就要吃點苦頭。”
任喻失笑:“你從我們飛機落地那天就開始算計我們了,你倒說我們偷偷摸摸?”
“主要是邀請二位過來作客不容易。”盧銀盤着手串,有點娓娓道來的意思,“廖總交代過,你們很聰明,很謹慎,要我小心點,做得不露痕跡。”
說到“小心”二字時,他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但我太清楚了,像你們這種自诩英雄的人,不可能克制拯救他人的欲望。一個落難少年的命運,就掌握在你們手裏,你們見不得這種事。從和平國度來的人,見不得這些。”
“你們第一次救下阿闵,我發現你們身手很好,那就不能硬來,然後是第二次,你們慢慢放下戒心,一步一步走到布好的網裏來。砰的一聲——”他神經質地用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就掉進陷阱裏來了。”
盧銀微微俯首,遞出一個和臺下衆人親密互動的眼神,瞬間掀起一片哄然大笑。
确實很卑鄙。如果拼武力、比智力,或許他和任喻都未必會輸,哪怕直接掏出槍來威逼,他們也還可以拼命,或許有一線生機。但利用人的善心設下陷阱,你沒辦法,倘若你袖手旁觀,午夜夢回,你總會想,萬一是真的呢,萬一呢。
方應理冷冷地看着他:“我們在這裏是因為有人犯了錯誤。錯的是欺騙,不是善良和信任。”
任喻聽他這樣講,下意識将眼神投向人群裏的阿闵,很快四目相對,阿闵笑起來,他用食指将下眼皮向下拉扯,吐出舌尖,嬉皮笑臉地朝他做出一個鬼臉。這個小騙子顯然沒有良心,他并不為此感到羞赧。
可任喻沒有笑,也沒有憤怒,這種感受很奇怪,他似乎在阿闵身上看到自己。
“很好。這是一個好命題。”手串上的珠子在盧銀指間起伏,他說,“那如果所有的人都在作惡,你的善還是善嗎?”
方應理毫不猶豫地回答:“它依然是。正義沒有附加條件,它只有唯一的标準。”
盧銀朗聲笑起來:“挺有意思的。這樣今天的娛樂才足夠有趣。”
他伸出手掌,缺少無名指的男人往他手裏遞進一樣東西。一開始逆光,又或是難以置信,任喻沒能立刻做出判斷。直到盧老板轉過身,向他和方應理展示它的彈槽,這是一把左輪手槍。
而六個彈槽,只有一個裝有子彈。
他咔噠一聲重新裝好手槍,旋轉轉輪,伸直手臂将槍口對準方應理的鼻尖。
“今天不是電影專場。”他微笑着說,“我們來玩一個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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