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輪盤
這東西在國內只見過玩具,此時不真實感遠大于恐懼,任喻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用槍指着客人不合适吧。”
“哦,抱歉。”盧銀将槍口移開,抖了抖手腕示意手下到人群裏,将阿闵拽了起來。阿闵表情愣愣的,那個送飯的少年倒是先反應過來撲身過去護他,但被打手一腳踢開。這一下很重,正中胸口,使得他瞬間無法動彈,只能伏地呻吟。
“看到了嗎?騙你們的人就在這。”盧銀說,“你們兩個誰來開這槍?”
這太荒謬了,任喻想。
“任記者,要不你先來?”
拒絕的話剛到嘴邊,盧銀已經預判到他不會順從,一邊将左輪手槍遞過來一邊說:“看來需要給任記者一點動力,好投入到我們的游戲裏。”
緊接着另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頂住了方應理的太陽穴。
盧銀指着對準方應理的槍口說:“這把,一旦扣動扳機,就是100%。你是聰明人,懂我的意思吧。”
任喻好像無法思考了,他渾身僵硬,感到有人解開了束縛他的繩索,将左輪手槍塞進他的手裏,幫助他調整手臂的角度,對準了阿闵的心髒。
阿闵不笑了,但還是愣愣的,好像并不确認自己在這場游戲裏擔任的角色,他的嘴唇在發抖,并且用力咽了口唾沫。
手心裏全是汗,槍柄滑得握不住。這是任喻第一次持一把真槍,而這個第一次竟然就是用來殺人。
“任記者,太晚了,大家都要回去睡覺了,明天還有工作。”盧銀打了一個哈欠,“五秒鐘,速戰速決吧。”
5——
盧銀迫不及待地開始倒計時。
而任喻的大腦還在飛速運轉。俄羅斯輪盤賭,六選一,命中率是16%。也就是說,有16%的概率,阿闵會死去。死在自己的手裏。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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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睜眼,看着阿闵,與此同時,卻能感覺到方應理在看着他。他能感受到那種目光,似曾相識,和那場有着浩瀚水波的朦胧夢境裏一樣,方應理對他說,上去,你得上去。
3——
怎麽上去?他沒辦法,他想不出辦法,除了賭。可是賭了就是輸了。他好像聽到有人在細細地哭。
2——
呼吸瀕臨停滞。食指的關節随着即将到來的最終指令蠢蠢欲動,大腦和神經似乎是分割開的,一切都在失控。
1——
巨大的齒輪滾動到終點,停止下來,在一片死寂中,他聽到方應理在背後說:“換我。”
“我來開這槍。”他說。
盧銀的眼底浮現出得逞般的笑意和一種近乎病态的興奮,他揮了揮手,任喻恍惚間就已完成了和方應理的位置對調。被槍口指着的他看到方應理接過那把左輪手槍,臉上沒什麽表情,平常地就好像剛從4幢1008的電梯裏走出來。
方應理冷靜地擡起手臂,調整姿勢和角度,仿佛一個畫家在選擇最美妙的臨摹位置。
就在所有人再次屏息的時候,他突然放下槍,問:“有煙嗎?”
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提出這樣無關緊要的要求顯然在盧老板的意料之外,面對對方的啞然,方應理聳聳肩,解釋:“關了一整天,很悶。”
盡管增加了一點麻煩,但這需求無傷大雅,很容易滿足,也不會影響結果,盧銀露出理解的微笑,從口袋掏出一盒扔過去,方應理單手挑開盒蓋,夾了一根叼進嘴裏,那個缺少無名指的緬甸男人走上來将煙點着了。
他重重吸進一口,熟悉的辛辣氣味襲進肺腑使得他陶醉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烏色更深了些,顯出銳利的鋒芒。
“緬甸的煙不行,還是蘭州好。”方應理捺了捺嘴角,表情惋惜,“如果你有幸到中國坐牢,可以試試。”
面對他的挑釁,盧銀笑起來,目光倒帶着幾分欣賞:“那恐怕是沒有這個福分享受。”
方應理擺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随之舉起槍,再次對準了阿闵。他的手持過槍,很穩。
“方應理。”任喻的尾音在抖,他想阻止,卻不知道以什麽立場來阻止,如果方應理不開這槍,死的就會是自己。同樣的,如果他調轉槍頭,用它對準盧銀,那麽盧銀只有16%的概率死去,而自己卻是100%。
5——
盧銀樂此不疲地再次開啓這場極盡折磨的游戲。
可話音未落,方應理就已當機立斷扣動了扳機。
咔噠。
任喻的眼皮應聲抖動了一下,但硬撐着沒有閉上,隔着方應理吐出的袅袅煙霧,他看到槍口是冷的,阿闵還安然無恙地站在那。
掌聲在闊寂的廣場上顯得格外刺耳,盧銀拍擊着,贊嘆着:“看,方大律師最終還是開出了這一槍,其實殺人就是這麽簡單。當我是個壞人的時候,你也不得不成為一個壞人。善惡都是相對的。”
看不出方應理有沒有被說服,他咬着煙蒂,沉默地将槍扔回盧銀的懷裏,走回任喻的身邊。任喻看清他額上沁出的汗珠,也在同時發覺自己眼眶的酸痛。
他活過來了。呼吸帶來痛覺。痛覺帶來愛人的撫慰。
方應理在被重新綁縛起來之前,偷偷緊握了一下他冰冷的手指。
重新綁好後,他們被帶走。或許源于盧老板對這場游戲的續集還抱有期待,又或是他對方應理莫名的興趣,總之這次沒再将他們關去水牢,而是一個倉庫。環境比水牢好一點,至少能稍微打會盹。
“睡會吧。”方應理說。
但怎麽可能睡得着,心跳還沒有恢複平靜。“不困。”任喻靠着柱子,眼睛幹澀,剛剛的畫面一幀幀地在腦內重複播放,太陽穴還在突突地跳,他知道這個問題他不該問,但又忍不住,“剛剛,你真的打算殺他嗎?我是說阿闵。”
雖然沒有造成最壞的結果,但至少當時真的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
方應理沉默片刻,笑了一下,主動岔開話題。
“失眠的話,我給你講個故事。”
睡前故事,一般适合平靜的夜晚,有柔軟的被衾、枕頭,來自溫暖的愛人或者親人,但現在也不錯,後腦上幹涸的血跡,潮濕的褲子,汗濕的T恤,以及不堪重負的心髒,他需要一個故事。
任喻調整好聆聽的姿勢,往方應理的肩膀上靠去,很闊實,恰好盛住了。方應理開始緩慢地講述,本就極富磁性的低沉嗓音在空闊的倉庫裏顯露出溫柔的紋理,安撫着緊繃的神經。
“這個故事來自于一個名叫餘準的人的自述。”
“他是一個被德國培養成間諜的中國人,在身份暴露、窮途末路的情況下,急于向柏林傳遞一條情報。”
“于是他制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他要去找一個叫艾伯特的人。而他幸運地在被英國抓捕之前趕上了一趟列車,他在一個沒有報站的地方下了車,發現這就是他的目的地,并且順利地從站臺上玩耍的小孩那裏得到了艾伯特的住址。”
“他找到了這個漢學家艾伯特,在他那裏,餘準見到了一個小徑分叉的花園,他們探讨了有關餘準的曾祖的歷史,探讨了這個花園所代表的迷宮與時空的哲學,就在他們聊得非常投機的時候,餘準突然拔出槍,砰得一聲射殺了艾伯特。”
任喻猛地擡起頭,看向方應理閉目訴說的側臉,錯愕地問:“為什麽?”
“因為他殺掉艾伯特之後,就上了新聞,頭版的報紙。”
“所以?”
“德國人看到了這則新聞,于是他們立刻破譯出餘準的情報,提前轟炸了英國的一個城市。”說罷方應理停頓下來,像故意留給任喻解謎的時間,片刻後,他繼續說道:“而這個城市,就叫艾伯特。”
“所以餘準為了通報一個叫艾伯特的城市,而殺了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任喻好像有些明白了。
“嗯。殺了無辜的艾伯特之後,餘準非常懊悔,但他沒有別的辦法。故事的最後他還是被逮捕,處以絞刑,不過他的計劃确實奏效了。”
在恍然大悟中,任喻将臉頰重新靠回方應理的肩膀,但不出三秒,他又擡起來:“可是這個故事很奇怪。”
“哪裏奇怪?”
“這裏面有太多矛盾和巧合了。”任喻說,“如果他被逮捕判刑,那麽自述從何而來,以及這條情報出現在公開的新聞裏,連德國都可以破譯,為什麽英國沒辦法預判?還有恰好的列車,恰好的小孩,恰好的艾伯特。這個故事聽起來非常虛假。”
“可你不得不承認,在小徑分叉的花園裏,無數的可能性中,存在這樣一種概率極低的巧合,讓一切得以順利地發生。”方應理勾了勾唇角,“這就是博爾赫斯的迷人之處,他用一個充滿矛盾的故事,告訴你,時空展開的無數可能性。”
所以在另一個可能性裏,餘準或許失敗了,他沒有成功傳遞出消息,被英國人抓到,絞刑而死。
任喻将困頓的腦袋重新靠回方應理的肩膀上,他被方應理帶領跳進這個故事,現在又艱難地爬出來,試圖理解他訴說它的真正內涵。
“所以你想說,你就像餘準,你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會為了實現另一種正義而殺人?”
方應理的喉嚨裏洩出那種很輕的哼笑聲:“不是。”
“我只是想說,就有這麽一種可能,我确定第一槍開出去,就是空的。”
作者有話說:
任喻(累):我再也不想聽方應理的睡前故事。
故事是博爾赫斯《小徑分叉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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