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雙子
繃帶層層疊疊将他的手掌裹緊,邊緣露出四截蒼白的指尖,偏偏小指處缺失,繃帶邊緣被幹涸的血液染成深烏色。
任喻被這一幕剜得心髒酸痛,像含了一口苦膽,可在他問出口之前,阿灼将一個黑色的包扔到二人腳邊,這是他們被沒收走的防水設備包。
“我只偷到了這個,但手機不在裏面,那些都是單獨鎖的,守得特別嚴,我拿不到。”面對二人的詫異,阿灼目光閃躲,壓低聲音開口,“明天早上,我可以趁放飯的時候,放你們出去。”
“很多人認為晚上是最容易跑的時候。其實不是。正因為知道大家都會趁夜色逃跑,晚上反而是守衛最嚴的,早飯時間才是守衛最松的時候。”阿灼語速很快,聲線在發抖,顯然他知道自己在進行多麽危險的發言。
方應理皺眉,擔心這又是一場欲擒故縱的騙局,敏銳地發問:“你怎麽進來的?”
“我趁看門的睡覺,偷偷用肥皂印出齒花。”阿灼緩緩攤開汗濕的掌心,“然後用廢鐵片僞造了一把。”
他很聰明,偷走會被發現,印一把一樣的,就會安全許多。
方應理眉頭微松:“假設你說的是真的,那你也應該清楚,就算明天早上我們出得了這間倉庫,也不可能躲開巡邏和守衛,從正門出去。”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阿灼深吸了一口氣,“繞過廣場,有一片荒地,從東邊數第二個井蓋下面是一個幹涸的管道,據說跳進那個下水管,一直往前走,可以通向那邊的江裏。”
“據說?”方應理問。
“嗯,據說。因為怕有告密者,大家習慣守口如瓶,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本就不多。”雖然聽起來很不靠譜,但阿灼的眼神看起來極為誠懇,“而真正逃出去的人多半不敢報警,怕被盧老板報複;要麽就是逃跑失敗的,剛偷跑出宿舍就被盧老板抓回來打;還有就是水性不好,掉進江裏淹死的。真正成功逃出去的有幾個人,管道那邊是什麽樣的,誰也說不清楚。所以是據說。”
面對二人的沉默,反倒是阿灼先着急了,他再次向他們确認:“雖說是九死一生,但我可以放你們走,你們要試嗎?”
“試試吧,總比在這裏強。”任喻和方應理對視一眼,他們倒都會水,而相比以身犯險,他們更怕坐以待斃,“不過,你為什麽要幫我們?”
“我……我有條件的。”阿灼的臉色又蒼白幾分,他停頓幾秒,然後試探着問,“這裏到底在做什麽,你們知道吧。”
本來不知道,但來了以後清楚了。
不是造口罩,也不是造jun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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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這裏的第二天就确定,這是一處海外詐騙窩點。并且從之前方應理的分析可以判斷,廖修明和盧銀合夥建了這座廠房,從這裏獲得的非法收益,會通過境內的房地産行業進行洗錢,像歡顏這樣的公司,雙誠旗下應該不少,等資金合理合法注入廖修明的企業,再不動聲色地申請破産重組,幾乎算得上一本萬利。而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是從邊境被騙來打工的中國人。他們讓中國人騙中國人的錢,還用暴力教導他們,在這樣弱肉強食的世界,不應該有悔意。
“所以你和阿闵也是被騙來的?”問出口的同時,任喻想起阿闵曾提起的細節,“你們是景洪人?”
景洪與八莫,地理位置上相距并不遙遠。但如今談及這兩個字,對阿灼來說,都帶着一種模糊的濾鏡,像是一場黃粱美夢。
他和阿闵住在一個村子裏,從小一起長大,從青梅竹馬一起編螞蚱的玩伴到赤腳跨過溪流上學的同學,然後是在樹梢上月光下牽手的愛人。
但這種感情,在落後的村落看來太過離經叛道,引起了父母輩的警覺。
徹底爆發是在去年夏天。過完夏天,阿灼就要去外地念大學,但好在在那之前他還來得及給阿闵過一個生日。他每年都會送他一枚草螞蚱,這一年照例送了,阿闵許了願,願望是他不要走。
阿灼笑他孩子氣,約定明年他考完試,也一樣去城裏。
“你不是喜歡吃甜的?”阿灼一邊給阿闵剝芒果,一邊說,“城裏有各種各樣的奶油蛋糕。能拿到獎學金的話,也可以坐高鐵回來看你,很方便的。”
可獎學金沒有怎麽辦,學業太忙怎麽辦,有了新朋友怎麽辦。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早已超出阿闵能夠承受的範疇。
阿闵再哀求,阿灼就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了,于是拿起之前在讀的倒扣在桌上的書本,逃避似的:“我給你講故事吧。”
他們以前也常這樣,阿灼喜歡讀書,阿闵玩性大坐不住,但偏偏阿灼給念的話,也能聽下來幾本。
心不在焉地念了兩個字,才發現拿的是村鎮圖書館借出來的一本詩集,不知是城裏哪位文藝家捐來的,封皮陳舊,內容晦澀。
“不一定要好玩的,讀詩也行。”阿闵主動打圓場。他知道阿灼是那種內向且敏感的人,他喜歡在方塊字裏找共鳴,很多事他說不出來,都在心口藏着,他讀的東西,自己未必懂,可凡是阿灼念的,就是好聽的。
于是阿灼就一邊剝芒果一邊慢慢地給他念——
“我從苦難和黏澀的深潭中出世,
潭邊的雜草被磨得沙沙有聲,
我的生存遭到別人的禁止,
我卻享受它,熱烈,陶醉,多情。
我把殘酷的羞辱當做幸福,
我生活着,然而我身在夢境,
我對每個人暗暗地羨慕,
我還暗暗地去愛每一個人。”
阿闵第一次覺得自己朦朦胧胧地有些聽懂了,像開了竅,原來這個寫詩的人“大逆不道”,他和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樣,他活不下去,但還享受着,盡管自己一無所有,卻還愛着別人。
他突然在阿灼的聲音裏找到某種支撐自己的力量。
別人的禁止有什麽關系呢,我就要熱烈,要陶醉,要多情。
而此時的阿灼心無旁骛地剝着芒果,渾然不知自己“引誘”了他,他用世間另一個人的無畏勾引了阿闵的無畏。
阿闵低下頭去,看到阿灼手中的芒果褪了皮,露出金黃軟糯的果肉,他湊過去,小狗一樣吃他手裏的果實。汁水淋到手指上,阿闵就用舌頭舔。
阿灼感覺熱。
有火舌一路燒上來。垚土
然後阿闵輕輕地舔了他的嘴唇,帶來芒果的酸甜。他們接吻了。
就在這時,兩扇門扉發出碰撞後的鈍響。他們如同驚弓之鳥一樣分開。
夏天怎麽會有猛烈的風呢?只有好奇的眼睛會打開這扇門。
巴掌大的村落,沒有任何秘密,第二天父母就知道了,第三天,全村都知道了。
如果只是不理解倒還是小事,但他們被整個村落孤立了,連路過的小孩看到他們,都要如避蛇蠍地啐一口——不要跟那個阿灼玩,別看是大學生,卻是個變态,會惦記你的屁股。
原本“大學生”三個字是可以為家族帶來榮耀的稱謂,可一旦前面加上“同性戀”三個字,就構成了一種對比,一種順從和忤逆的反差,無論你在社會公認的體系裏多麽功成名就,也會因為你做了一件違背普遍認知的事,而遭受羞辱,從此擡不起頭。
之後是無止境的大吵、體罰、禁閉,最後引發了逃亡。
十九歲的阿灼和十八歲的阿闵私奔了。
他們可以被嚴酷的禁令矯正行為,矯正習慣,可以忍住不去找對方,但沒辦法矯正愛情,沒辦法坦然說一句“我不喜歡他,以後也不會再喜歡”。
他們在公路上跋涉,在叢林裏度夜,他們擁有夏季最廣袤的星空和無窮無盡的自由,卻又不得不為眼前的生計發愁。十九歲的阿灼想給阿闵一個更好的生活,他們抵達了邊境線,這時候有人跟他們說:跟我走吧,包吃包住,每個月都有很多錢。
這個人看起來尋常,穿着體面,說漢語,讓人覺得親切。他們就跟着走了。
到了這裏才知道要騙人,第一次打詐騙電話的時候,那頭接電話的是個老奶奶,他的音色顯得年紀小,奶奶就和和氣氣地問他多大,在哪裏上學,讓他想起自己遠在景洪的奶奶。他沒有忍心騙她,挂斷了電話。
那天,他沒有飯吃,被綁在椅子上打到昏厥。于是他明白了,在這裏,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就這樣,他和阿闵漸漸在緬北學會騙人,學會用自己天真的臉蛋說漂亮話,學會沒什麽良心地活着,像老鼠一樣茍且。但盡管如此,也還是會常常吃不飽飯,阿闵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不順從而被關禁閉,阿灼剩下自己的飯給他。為了多換一個雞腿,他什麽都做。有人摸他的屁股,也可以,只要能換點吃的和傷藥。
他有時候回想,假如當初在邊境線上的時候他說不,假如他拉着阿闵回頭,結果或許又不一樣。
每個人都清楚,人生是由一個接一個的選擇組成的,但往往在決定的時候,我們不會料到,這個決定将改變列車的方向,讓我們的人生朝着始料不及的懸崖飛馳。
“我原本不确定你們是什麽人,到底來做什麽。”阿灼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而且我沒有下定決心。”
“直到盧老板用阿闵做靶子。”
“今天晚上,盧老板又要帶他走,我們反抗了,結果就是我被剁掉一根手指,而阿闵……中了槍。雖然今天打中的只是肩胛骨,但明天呢?後天呢?盧老板嗜賭如命,他一定會繼續的。”
阿灼說到這裏時,臉部的肌肉都是緊繃的,往常溫和的眼神也因為眼底的恨意而顯出幾分駭人的色彩。
“我一開始真的很害怕你們會殺了阿闵,因為是他騙了你們,雖然他也是沒辦法,因為我關在這裏,他們知道他不會跑。而且他确實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他覺得這樣很好玩,這裏的人不這樣想的話,過不去心裏這關,會瘋掉的。”
“不過後來,我發現你們好像并不想傷人,你好像有辦法不傷害阿闵。所以我知道你們是有本事的人,跟之前來這裏的人不一樣。”他的面頰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出微薄的血色,又或許是在幻想中看到了某種久違的自由,“我放你們走,希望你們能出去,帶人回來救我們,救阿闵。”
這段敘述過于震撼,引發了短暫的沉默和長久的唏噓。它打開了一個罪惡世界的大門,一個在安逸國度生活的人很難想象到的陰溝裏的一隅。
任喻問:“你和阿闵不一起走嗎?”
阿灼無可奈何地笑起來,垂下眼睑又好像有一點不好意思:“他受傷了,走不掉,而且他不會游泳。”
他不會丢下他,他們猶如雙子星。
作者有話說:
詩歌摘自《我從苦難和黏澀的深潭中出世》,詩人曼德爾施塔姆作,智量先生譯
我覺得“我對每個人暗暗地羨慕,我還暗暗地去愛每一個人”,是方應理和任喻;“我的生存遭到別人的禁止,我卻享受它,熱烈,陶醉,多情”,是阿灼和阿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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