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紅色

阿灼離開後,兩個人徹夜未眠,直到晨光熹微。

外面開始有人走動,洗漱、說笑,像震蕩的水箱,隔着牆壁傳來,甕聲甕氣的。

失去時間的概念,讓等待的焦灼愈發強烈。任喻再一次調整坐姿,讓自己反剪在背後的手腕好受一些:“他會不會騙我們?或者改變主意?”

人心很脆弱,前一秒的承諾,下一秒或許就會推翻。方應理沒辦法回答,他們只能等待。

又過了一會,人聲開始稀薄下去,腳步聲由東向西,漸次拉遠,應該是從宿舍到食堂,到開飯時間了。

還是沒有人來。

說不失望是假的,但又好像無可指摘。阿灼說到底不到二十歲,他已經經歷過一次與世界為敵的後果,無法強求他再一次以一己之力與罪惡對抗。

但門鎖忽然響了,鑽進來的是阿灼。

“夜班看門的被我慫恿去吃飯了,趁白班的還沒來接班,你們趕緊走。”他一邊幫任喻和方應理解開繩索一邊說。

“查到你怎麽辦?”任喻揉着磨出擦傷的手腕,将設備包裏的針孔攝像機拿出來別在身上,然後迅速背上背包。

“不會的,他們又沒證據。”阿灼輕描淡寫地回答,“再說真要發現了,頂多打一頓,又不是沒打過。”

将他們送出倉庫後,他往任喻手裏塞進一張标注了監控位置和路線的紙條,指了一個方向,壓低聲音說:“避着人快點走,記得我們說好的。”

任喻看着他:“如果我們活着,一定回來救你們。”

“救阿闵。”阿灼笑起來,好像是相識以來第一次見他沒有板着臉,笑得這樣輕松,這樣有希望,眼睛溫溫柔柔的,像一彎橋,“一定要記得救阿闵。”

任喻不知道為什麽他要把自己剔除出去,好像自己一點也不重要似的。但來不及細想,方應理已經往前走了,他拔腿跟上。

往廣場的方向走,确實沒什麽人,大部分人都在西邊的食堂吃飯,然後就在那邊上工。他們很謹慎,走得很慢,在牆角避開了巡邏的兩個緬甸人,然後貼牆走在監控的盲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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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廣場就成功了一大半,任喻稍微松了口氣,就在這時,整座工廠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

是他們逃跑的事情敗露,還是有什麽別的意外?

持續不斷的警報聲如箭羽,銳利地将心髒擊穿,掌心在出汗,腦子裏一片空白,使人瞬間失去了反應能力,好在方應理搶先一步将任喻捺進電箱後面的雜草堆裏。雜草差不多有半人高,恰好能藏住蹲下的二人。其實井蓋所在的荒地就在轉過牆角後的百米外,可是人群在朝廣場聚集,他們沒敢有所動作。

很快工廠裏的人全部來到廣場上,他們面面相觑,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盧老板走到臺上,他拍掌示意,緊接着一團東西被重重扔到臺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任喻眯起眼用力凝視,他不可置信地發現,那是被五花大綁着的阿灼。

盧銀的臉色并不好,也沒有說廢話的耐心,他利落地拔槍上膛,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阿灼,另一只手還在盤他的佛珠,一顆一顆一顆,如同死神一樣數着時間,也是在日光下看才知道,原來那串手串是深紅色的紫檀,紅得像血。

“你把我們的客人藏到哪裏去了,不說的話,你知道是什麽下場。”

“我不知道。”阿灼的聲音細弱卻篤定,“真的。”

在盧銀的印象裏,這個阿灼一貫算得上馴順,看上去寡言少語,沒什麽存在感,可現在的他,不知哪來的勇氣,通紅着眼圈,咬緊牙關,用持續的沉默反抗他。

“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倒是挺為他們着想。”盧銀哼笑一聲,眯了眯狹長的狐眼,眼底是森然的冷意,“不過我挺好奇,假如他們看到你為包庇他們而死,他們還能不能袖手旁觀。”

他陡然提高了音量,顯然是要遠近的人都能聽到。“我數三個數,如果你不說……”他短暫停頓,将目光投向更遠的四周,“或者你們不現身,我就開槍了。”

“3——”

盧銀又将他們帶入到他的話語體系裏。

現身,坦白,或者死亡。

人間只剩正反、黑白兩個選擇,他強迫你做決定,這是一場精神強//jian。

“2——”

或者拖延一點時間,任喻想。阿灼你快說,你就說我們要跑,什麽荒地,什麽井蓋,告訴他。

但又轉念想,如果說出來,那就是絕了後面想跑的人的路,這裏封死了,大約再沒人能跑了。

“1——”

任喻的腳尖動了,他想走出去算了,走出去也行。死亡太沉重。

他回憶起十年前,交到他手裏的父親的遺物,一件外套,上面潑墨般的血色,他是恍惚的,是虛幻的。皮膚下面是這樣的顏色,紅色破開皮肉,人就沒了。

但下一刻方應理死死捂住他的嘴唇,将他控在原地。任喻無意識地掙紮,口腔裏彌散出鐵鏽的腥味,牙齒磕破了哪裏他不在乎,盧銀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吸引走他全部的注意力。指尖的顫動,關節彎曲的角度,腕部用力時筋脈的隆起,細枝末節的變化都會碾碎他脆弱的神經。

方應理呼吸促烈,罕見地失态,聲音是低啞的。

“任喻你冷靜一點。如果你現在出去,你,我,阿灼,阿闵都要死,他付出的一切都白白浪費。這裏的人還要日複一日地上工,還會有無數人被騙。你如果不出去,一切都會有希望,阿闵有希望,所有人都有可能回家。”

可是阿灼呢。阿灼不值得回家嗎。

任喻沒想過電車難題真的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是選擇救這邊軌道上躺着的一個人還是那邊的很多人。

槍響了。

他聽到阿灼悶哼了一聲,非常細,就像一句夢呓。又或者像裝滿了水的氣球破裂開的聲音,紅色的液體湧出來。

也是在這一剎那,任喻後知後覺地理解了阿灼的那句“救阿闵”,他早就知道自己不需要被拯救了,從他救出他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決定成為鐵軌上被舍棄的那個人。

并沒有什麽電車難題。阿灼早已做出了選擇。

是阿灼的選擇,不是他的。

人群的最後陡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叫,人牆被撞出一個巨大的缺口,肩膀吊着繃帶的阿闵被警報聲吵醒,一路找來,沖上臺去,不知他從哪裏爆發出的力量,兩個緬甸男人都沒能拉住他。

他的傷口迸開了,繃帶上透出血色,但他還是踉跄地向阿灼奔跑着,途中被臺上變形的木板絆倒,站不起來,就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尖細的木刺紮進掌腹,再一次又一次地壓實,變成了難以分離的傷痛。

“阿灼哥。”他一開口,聲線倒沒有面孔上呈現的那樣可怕,反倒是控制了,小心翼翼的,“你別吓我呀。”

還是帶着語氣詞,有點撒嬌的味道,像在夏季的竹樓裏,伴着蟬鳴,臉貼臉講尋常的小話。

阿灼哥,大家都說你争氣,可我覺得上大學一點也不好呀,上了大學,你就不想回來了。

阿灼哥,沒人喜歡我們也沒關系,我喜歡你,你喜歡我,不就可以了?

阿灼哥,阿灼哥。

他用沾滿鮮血的手将阿灼的頭捧起來,頸間垂挂的草編螞蚱搖晃着在阿灼失去血色的臉頰上磨蹭、跳躍,可阿灼沒有反應,瞳孔散了。

阿闵沒見過阿灼這樣。但他在這裏見過人死。

他的阿灼哥,死了。

之前的世界再壞再壞,也不會比沒有阿灼的世界更壞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阿闵,麻木的面孔上露出罕見的悲憫,他們在旁觀,也像是在看着自己。看他發出小獸一般無意識的嘶叫,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就只能知道這個人什麽都沒了。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臺上的時候,方應理将任喻往轉角處拖拽,任喻發不出聲音,但他不掙紮了,機械地擺動雙腿,直到方應理放開他,移開了井蓋,他才發覺方應理的眼睛是紅的,而自己滿臉是淚。

穿過緬北的伊洛瓦底江,從自己的臉上流過去。他快要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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