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去郁家的前一天,郁和去了療養院看望他的母親。

離婚協議被他放在了床頭的桌子裏面,同那枚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戒指放在一塊。

郁和已經在上面簽好了名字,只等幫賀潋完成最後一件事情就離開。

雖然他還沒有想好今後的去處,但至少目前看來,前路不再是看上去很沒有希望的、荒蕪的了。

療養院離家不遠,驅車半個小時就到了。

距離上一次,郁和已經有将近半年時間沒有來過這裏了。

一年之中,除了與母親約定好的探望時間,郁和基本上都不會過來。

因為不想見到母親,不想回憶過去,讨厭消毒水的氣息。

所以每次過來的時候,郁和總覺得好像是再一次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花了一點時間來到母親的病房,站在門口深深吸氣,過了一會兒才做好心理準備,按下門把手,走了進去。

白蕖沒有躺在床上,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牆,趴在窗沿看外邊。

從郁和的角度,可以看見她線條柔和的側臉,陽光打在她的身上,讓郁和恍惚之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

在那個十分短暫的時光裏,白蕖還是很正常的。

至少在對待年幼的郁和的時候,她還能算的上是稱職的母親。

有時候,她會安靜地坐在郁家那個小小的房子裏,靠着窗戶,抱着還是只有很小一團的郁和看風景,教他認識各種事物。

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郁和曾經因為這一段珍貴的、戛然的時光而對母親抱有希望。但在後來他才終于明白,自己不過是她手裏的一個較為重要的籌碼。

而對待自己的好,在郁和看來,也只是為了讓自己更聽話一些。

郁和因此沒有因為眼前的情景而沉浸太久,他走進房間,在白蕖背後不遠處停下,叫了一聲“媽媽”。

白蕖轉過身來,看向郁和。

她不再年輕,多年的治療生活摧毀了她姣好的面容,讓她不複當年的美麗。

她看着郁和,狹長漂亮的眼睛眯了眯,仿佛在辨認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而等到終于辨認出來的時候,白蕖突然驚叫了一聲,沖向郁和,把比她高了一個頭的兒子強行抱在自己的懷裏。

她不斷地撫摸郁和的頭發,嘴裏神經質地念叨,重複着一句郁和聽不懂的話。

郁和想掙紮,又怕力氣太大傷了白蕖,狼狽地弓着腰,艱難辨認白蕖的話。

白蕖因為藥物治療的原因,神經衰弱嚴重,經常出現幻覺,把自己當作是其他人,總是說奇怪的話。

于是起初,郁和并沒有在意她的話,只是想等白蕖平靜下來,再告訴她自己要走的事情。

但郁和在白蕖的懷抱裏,沒有能夠等到白蕖的平靜。

他聞到了濃重的消毒水混雜的各種藥物的苦澀氣息,胃裏突然地一陣絞痛,然後生理性地幹嘔出來。

郁和怕弄髒了白蕖的衣服,也顧不上會不會傷到她,一把推開了白蕖跑進了衛生間,趴在洗臉盆裏嘔吐。

白蕖像是特別擔心他,在衛生間的門外不斷拍門,聲音透過玻璃很悶地傳進來。

郁和在一陣陣的眼前發黑和反胃中終于聽清楚了白蕖的話。

那個話裏的內容讓郁和心驚,他顧不上自己的不适,打開門沖出去質問白蕖,

“為什麽你會知道!”

郁和面上蒼白全無血色,睫毛被冷水浸地透射出無法反射光的那種黑,他的眼神裏沒有辦法掩蓋的驚詫和憤恨,讓白蕖心裏有些許害怕,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白蕖沒有回答郁和的問題,像是她慣常會做的那樣,很快恢複了溫柔賢淑的模樣。

她拉起郁和冰涼的手撫摸,用充滿郁和所厭惡的、虛假的愛意的聲音責備郁和,

“你跟小賀結婚怎麽也不跟我講呢?”

她快速地、多次地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将它胡亂別到耳後,眼珠子神經兮兮轉來轉去,嘴裏的話又轉了調,“我就說,我就說,趙明菲那個賤女人怎麽能比得過我!”

“小和,”白蕖死死地盯着郁和,把他的手掐地很緊,接着換了個稱呼,“寶寶,把我從這裏帶出去好不好。”

“媽媽好痛苦啊,他們打我,總是打我。你帶我出去,我們去小賀家裏住好不好?”

“小賀這麽好,你讀書的時候就對你這麽好,他會照顧好我的,對不對?”

“那個賤人,”白蕖突然又換了副面孔,咬牙切齒,“我一定要把她殺了!”

郁和看着白蕖,渾身一陣一陣地發冷。

他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沖動,抽出了手,抓住白蕖的肩膀再次問她,“誰告訴你的?”

白蕖還是不回答他,又開始不住地捋自己的長發,一瞬間收回了兇惡的表情,裝作很可憐的樣子,眼神飄忽不定,不看郁和。

郁和手在發抖,心髒突突地跳動,他不知道是誰把結婚消息透露給白蕖的,又不知道為什麽白蕖會對賀潋這麽清楚,怎麽會知道自己在讀書的時候就遇見了賀潋。

明明他同賀潋的交往幾乎沒有人知道,甚至在當時,郁和自己都不知道賀潋是那個很有名的賀家的長子,而只把他當做了一個在賓大留學的普通人。

郁和的手緊緊地抓着白蕖細瘦的肩膀,讓她痛得叫出了聲。郁和這才反應過來,強迫自己放開手,用更加平靜、溫和的聲音詢問白蕖,

“媽媽,是誰告訴你的?你這麽會知道賀潋?”

“寶寶,争氣的好孩子,”白蕖擡眼看他,撫摸郁和的側臉,嘴裏又是答非所問,“小賀跟你好恩愛的,我看着照片就覺得很開心。”

“寶寶,媽媽為你感到驕傲。”

“照片,什麽照片?”郁和一把抓住白蕖的手,“媽媽,你能不能說得清楚一點?”

“哎呀哎呀,”白蕖搖晃腦袋,好像很得意的模樣,“言叔叔拍的,我叫他要一直保護你呢。”

“你給媽媽帶來一個好大的驚喜哦。”

郁和看着白蕖擺了一個誇張的圓,對她滑稽可笑的姿勢一點也笑不出來,只覺得心裏發冷,如墜海底。

即使躲到了賓大,那樣遙遠的地方,白蕖居然還要找人監視自己。

她現在說是保護,但郁和清楚極了,白蕖只是不希望自己脫離控制,害怕自己在賓大和她根本看不上的什麽普通人談戀愛。

白蕖要把她自己沒有做到的事情強加給郁和,從來沒有問過郁和願不願意。

郁和放開手,往臉上胡亂抹了一把,他沒想到自己即使把母親送到了療養院,也還是躲不開她的監視。

失望很快地侵襲了他,郁和放下手,再度看向白蕖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的表情。

然後當郁和剛剛想要告訴白蕖,自己已經離婚,讓她不要再做不切實際的白日夢的時候,白蕖下一秒說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窖。

眼珠子一轉,白蕖又想起了別的什麽事情,開始恨恨地罵道,

“那個張敘以為自己是誰,還敢嘲諷我,”

白蕖癫癫地笑了起來,“小和以後可是要去賀家的,他算什麽東西,居然還瞧不上我。”

她像是陷入什麽回憶一樣,在病房的一片并不大的空間裏,光着腳踩在地上翩翩起舞,仿若她還是以前那個美麗的、讓人如癡如醉的白蕖。

郁和看着眼前的晃蕩景象,腦子裏嗡嗡作響。

他并不愚笨,很容易把張敘對他說過的話同白蕖的瘋言瘋語聯系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讓郁和感到十分迷茫、絕望的事實。

他突然明白了為何張敘對自己有這麽多偏見。

郁和的一生處于源自于白蕖的、無端的偏見之中。

這些偏見毀掉了他的很多,包括與賀潋的、他單方面以為的愛情。

母親的話讓他想起張敘那些毫不掩飾的譏诮,又讓他無法控制地聯想起與賀潋的分手。

曾經他以為在賓大遇見賀潋是他不幸的人生裏唯一的幸運。

直到在無意聽見張敘同賀潋的對話後,他才知道賀潋原來早就知道自己是白蕖的兒子,也對自己沒有興趣。

但賀潋從來都沒有說過,一直在看郁和的笑話。

郁和就私自推測,賀潋也只不過是覺得自己是白蕖的兒子,所以是很随便的、可以逗一逗然後迅速抛棄的人。

這個事實讓郁和極度痛苦,所以,在經歷許多的掙紮和猶豫以後,郁和還是向賀潋提出了分手。

賀潋沒有多說什麽,很平靜地答應了自己。

這讓郁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想。

郁和覺得可能自己真的是不太幸運,好不容易以為自己跑到了國外,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可以短暫地随心所欲地生活一段時間了,結果卻還是很不好、不盡人意。

以前覺得遇上賀潋是自己的幸運,現在他卻覺得這是很大的不幸。

郁和以為自己已經在長久的不幸中鍛煉出了妥善處理情緒的能力。

但在此刻,他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很難過地蹲在地上,用胳膊抱住自己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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