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這個晚上,竹林又出現一個狂亂的身影。

工匠費心費力照顧的竹林再度毀于一旦,竹子被攔腰砍斷,七零八落地在泥地上散出一幅殘破景象。

汗水濕透衣衫,他大口大口吸氣,頹然地坐在地上。

舉目,齊穆韌遙望着清風苑中微弱的光影。

她也睡不着嗎?因為他又在她心上重重劃下一刀?

沒關系,他傷她一分、便傷自己一寸,他虧待她一點,他便虧待自己一些,她最強調公平的,這件事情上,她半點不吃虧。

在仆婢的攙扶下進到馬車後,阿觀才發覺自己穿的和何宛心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樣。

平妻就是這個意思啊,一模一樣的待遇、一模一樣的身分,甚至是一模一樣的衣服?阿觀想笑自己兩聲,居然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平常很喜歡到清風苑找阿觀聊天、表現姐妹和樂樣的何宛心,這會倒是安安靜靜的,她半句話不說,只是嘴角隐隐透露出勝利笑意。

阿觀閉目,不願意多想,她只是不斷告訴自己,今天過後,月季她們就可以離開王府,為了她們,再怎樣她都得撐過今天。

手裏捧着要送給皇奶奶的茶壺,那是她的承諾。

也許今天是最後一次進宮,如果何宛心果如自己所料是個不簡單的女子,那麽她得寵是指日可待的事,往後要進宮問安,自然輪不到自己頭上。

所以最後一次,她想留下好印象,日後……她不知道日後會如何,不能漸入佳境,她只求四季平安。

齊穆韌騎在馬背上,不斷回想阿觀的一舉一動。

她做到了,淡淡的笑、合宜的姿态,她對宛心客氣卻疏離,她努力表現出和睦相處、友善對待。

不,這樣說并不恰當,她不只對宛心,也對他客氣疏離,她看着他時,臉在笑、視線卻落在遠方,她回答「好」、「是」、「妾身明白」、「謹遵王爺所命」,那個口氣是柳氏、是夏氏,不是阿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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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說她怕了,說她縮進龜殼裏了,外公說:将來你必須花更多的心力,才能把她從裏面拉出來。

穆笙卻斬釘截鐵說:不必白花力氣,嫂子已經把心給關上,二哥做再多的事,她都不會有反應。

齊穆韌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但他必須把事情做徹底。

馬車到了宮門前,何宛心和阿觀下車換上辇轎,他考慮半晌,對阿觀說:「你先到皇奶奶那邊,我和宛心見過皇上後,再去找你。」

「是,王爺。」她低着頭,溫婉而柔順。

望着她離去的背影,他居然想像起她雙眼含淚,不甘心卻又不能不讓他走的模樣,他瘋了,他竟然在期待她的妒嫉。

「韌……」何宛心輕扯他的衣袖。

回神,他對她微微一笑,說:「走吧,我們去見皇上。」

阿觀把茶壺呈上,才近月不見,她竟懷念起在宮裏的時候,都以為宮廷生活吓人,裏面的男男女女都在大玩陰謀詭計,可是在皇奶奶的護翼下,那些陰謀算計不到她頭上。

有人護着的感覺真好,那時……也是因為有他的護翼可以躲,所以柳氏害了所有女人,獨獨沒有害到她吧。

皇太後把玩着她送的茶壺,她把壺身做成梅樹樹幹的模樣,在上頭雕出幾朵新錠未錠的梅花,她做這把壺,是因為皇奶奶說她愛菊的清高,卻更愛梅的孤傲。

「你果然是個重承諾的,穆韌呢,怎麽沒有陪你進宮?」

「王爺與何姑娘去見皇上了。」她淡淡的回道,見皇奶奶臉上并沒有太多的驚訝,可見得她早就知道何宛心的事,皇太後向阿觀招招手說:「丫頭,過來。」

阿觀走近,坐在她腳邊的小杌子上,仰頭望向皇奶奶慈祥的容顏。

「委屈嗎?」

「有一些,不過想開也就罷了。」她是個講求公平的女人,他分了對她的愛,那麽她也會把對他的愛慢慢減少,減到想起他與別的女人同床時,再不會心疼為止。

「是啊,不想開能怎麽辦?這就是女人的宿命。」皇太後嘆道。

何宛心是罪臣之女,照理說是配不上穆韌的,但她兩次都因為穆韌幾乎沒了性命,而這回穆韌又是帶着大功勞回京,再加上這丫頭從小就是個可人讨喜的,那年穆韌失去她,痛苦傷情的模樣歷歷在目……諸多因由,讓皇上雖不願意,卻也不得勉強點頭,允下穆韌的請求。

阿觀輕淺一笑,不反駁、不搭話。

「宛心那孩子是好的,幾年前我見到她時,看着穆韌對她死心塌地,她對穆朝卻是時好時壞,也不知是否真心。那時啊,我還擔心穆韌要失望了,沒想到事情兜過一大圈,他們終究走在一起,可見得,人世間緣分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她拍拍阿觀的手背,同是女人,她怎不懂阿觀的難受,只不過她終究私心,穆韌能夠和宛心圓滿起當年遺憾,身為奶奶,她自然樂見。

皇太後的話讓阿觀的笑臉越來越難維持,可是,今日的表現關乎着月季她們的出路,再難、再言不由衷,她也不能讓笑臉有退路。

「皇奶奶,上回林妹妹的故事,還想再往下聽嗎?」阿觀轉開話題,皇太後一聽到林妹妹,興致來了,阿觀續下故事,轉移傷心。

阿觀并沒有等太久,齊穆韌和何宛心便雙雙走進福寧宮,看見兩人,阿觀起身、弓身退到一旁。

「怎麽這麽快就過來?」皇太後問。

「皇上在忙,說是讓我來見過皇奶奶後,再把阿觀一起帶過去,他也想見見阿觀。」

「看來,皇上和老太婆一樣,想跟阿觀敲竹杠,阿觀,別太順着皇上的意思,皇上想要你的茶壺,你就敲皇上一道聖旨,讓皇上給你個大封賞。」

阿觀明白,這是補償,皇太後要替自己向皇上封賞,但有什麽封賞可以弭平為愛情傷透的心?

阿觀無語,只是低着頭,努力不教笑容褪色。

何宛心走近皇太後,跪下,行大禮,擡起頭笑得兩顆眼睛晶亮燦爛。

「皇奶奶還記不記得宛心?」

「怎會不記得,你老子做的糊塗事可真是連累你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宛心乖覺地不去提那段,笑說:「皇奶奶,事情已經過去,我很高興又回到京城,能夠和穆韌在一起,這是上天給我最大的恩賜。」

「你能這樣想最好,阿觀,你要寬容大肚和宛心和睦相處,別學柳氏那些亂七八糟的行事,她的下場,你是親眼看見的。」

阿觀沒回應,只是微笑,怎麽還沒開始相處,所有人都在提防她使手段,看來,日後就算她不使壞,總會有事落在自己頭上吧。

所以她會面對什麽情況?何宛心中毒?院子尋到偶人,上頭寫何宛心的生辰八字?何宛心無緣無故掉進池塘裏?小産了?被下蠱了?

那些啊……通通是葉茹觀的傑作。

「阿觀。」齊穆韌低聲輕喚,阿觀回神,望向皇太後。

皇太後嘆氣,說道:「哀家說的話都是為你好,你要誠心把宛心當成姐妹,王府的後院再禁不起折騰。」

阿觀氣這個話,也應承不了這個話。

因為她不會把何宛心當姐妹,也惱皇太後認定自己是惡毒女人,但她不能反駁,只能謝恩,于是她伏身磕頭,卻一語不發。

皇太後擰了眉,這丫頭居然這般執拗,連應都不願應上一句,就是場面話也行吶,若是她把這副态度擺在皇帝面前,那是要讓皇帝替她主持公道、讓穆韌難堪,還是讓皇帝難做?

想至此,皇太後板起面容,想訓上兩聲,但齊穆韌比她更快,搶道:「皇奶奶,穆韌會同阿觀好好說說。」

皇太後嘆氣。

「你們年輕人的事,哀家管不了了,只望你們好自為之。」

「謝皇奶奶。」

齊穆韌和何宛心齊齊跪恩,阿觀不願與他們一起,在他們跪恩後,再與皇太後行大禮。

阿觀跟在他們身後走出福寧宮,皇太後看着阿觀的背影,輕嘆,這樣的女子究竟不适合後宮,半點心事都藏不住,盡管聰慧、盡管善良,盡管她能帶給穆韌幸福和快樂,但……想起早逝的皇後,世間終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啊。

三人走出福寧宮後,齊穆韌轉身對何宛心說道:「宛心,你在附近走走,我與阿觀說幾句話。」

「好。」何宛心嫣然一笑,往福寧宮旁的林子裏走去。

何宛心離開後,他凝聲對阿觀道:「我們談談。」

阿觀點點頭,盡管她并不想談,因為再怎麽談,都談不出一個好聚好散,只是……她得乖。

她随着他的腳步,來到邊角涼亭處,阿觀才進入涼亭,他便劈頭質問:「你是什麽意思?」

「妾身不懂王爺問什麽?」她愣了一下,不解地問。

「你方才無論如何都不肯應允皇奶奶一聲,你在期待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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