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壹
周重道玩了半輩子。
他自胎裏出來就帶着病,這病十分古怪,旣不損容貌心智,發作起來也不會疼痛,卻是無法根擡。看了許多名醫,只囑咐說了幾個不得。
打不得,罵不得,氣不得,急不得,傷心不得,勞碌更是萬萬不得。
若是尋常人家得了這病就算完了,可周重道投了個人間第一等富貴的好胎。皇後小兒子出身,皇城中數不盡的好藥養着補着,宮人內侍都當他眼珠子般小心冀冀捧着護着。
到了讀書開蒙年紀,他的太子哥哥端端正正踉着大儒學習,周重道卻抱着一堆兒小貓兒小狗兒毛團裏打滾,十天裏有五天窩在皇後身邊養病。到了識人事的年紀,太子早早大婚,娶了定下的太子妃。周重道不是嫌這家貴女嬌蠻,就是嫌那家閨秀死板,寧可整日和小宮人嬉戲。
總之一切都是玩,順着他心意玩,要不然發了病有個好歹可怎麽辦。
皇帝皇後在的時候這般寵他愛他,等帝後駕崩,太子即位,成為淳徽帝,依然是這般寵周重道。
等又過了十年,他的皇兄淳徽帝駕崩,周重道忽而成了被托孤的皇弟。
一夜之間,事情就變得不好玩了。對着年輕的太後嫂子,年幼的皇帝侄子,攝政叔王周重道頗是傷心消沉了一段時日一他己經玩了小半輩子,原是指望能輕輕松松玩一輩子的。
從此攝政王的口頭禪就變成了:“唉……我哪裏想到皇兄會走得這麽早,傷透我的心了!”
傷透了心,當然需要美酒和佳人來安慰。
一年一年過去,周重道仍然愛聲色犬馬,游獵酒宴,但他同時也是朝中說一不二的掌權人,國事要務,不經他點頭,斷不可行。
于是周重道玩成了天下最煊赫并最難以琢磨的人物。
芝田苑,舂三月。
畫舫從水道最狹處穿過,垂柳縧縧拂過船身。周重道靠在窗邊,看兩岸香花觸手可及,伸手就掐了朵薔薇。等行過這一段,水面忽然開闊,水色渺渺,風輕雲淡,天地間再沒更清朗宜人之地了。
船內也是一片融融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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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酒己經撤了,換了新茶,金銀箔大屏風後面是閑閑的絲竹聲。周重道拈着剛摘的那朵重瓣薔薇把玩,他微醮時候心情最好。曹慶看準了時機,笑道:“殿下,今年魚龍坊來了個新孩子,工詩善畫,尤精琵琶,生得極标致。這還罷了,最奇的是竟與先頭去了的單公子頗是相似。”
單公子是周重道這幾年最寵愛的美人,之前甚至有傳言說攝政王要娶了他,入皇家宗譜。可惜這位公子福薄,去年年中一場重病沒了。之後攝政王身邊就沒有特別得寵的美人,下面人自然動起了心思,可惜周重道極挑剔,總是不滿意。
聽曹慶說這人如何像單公子,周重道也起了好奇之心:“這倒是奇,我要看看。”
他話音剛落,屏風後面的琵琶聲就一頓,斷了一拍亂了步調。周重道莞爾:“出來吧,讓我瞧瞧。”
一把溫潤聲音應了是,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周重道一望之下只是失神一人在最好的年紀,二十歲上下,抽足了身條,颀長優美,臉也在最美的時候,盾眼間全是清醇,毫無媚俗之态。
“樂工秋奴拜見王爺。”美人行禮道。
周重道又仔細打童,盾目輪廓果然是有六七分像單公子,确屬難得了。
“你過來。”周重道招呼道。
秋奴上前一步。周重道微微欠身向前,用食指在他臉頰上慢慢劃過,微笑道:“真美人何須用脂粉?”
秋奴不知所措地擡起頭,一瞬間眼裏閃過的惶恐委屈不是一般人能僞裝的;那麽惹人憐愛,也不是一般人能抵擋的。
周重道卻搖搖頭,連一個字都懶得再說,示意曹慶領他下去。
曹慶領着人灰镏镏下去了,周重道轉頭問身邊的趙九真:“何以尋個合心合意的真美人就這麽難?”問得甚是惆悵深沉。
趙九真是宮中老人,須發皆白,周重道一出生就在他身邊照料了。聽到這話,他微笑道:“殿下,這世上難的不正是合心合意嗎?”
周重道啞然失笑。
芝田苑游舂過後三日,周重道回了內城。朝中考課結果将出,三年期滿是升是降就看這考核結果了,京中這時候,門生故吏,舊友同年,互相走動好不熱閘。
吏部都是周重道的人,做事有分寸,自不必憂心。各州縣大小官員殿最己定,周重道過了目,大致都在他意料之中。
只有外放的最後一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朱筆在那名字上畫了個囿。
“這名字好熟悉……賀蘭謹。這個人各項評定都是最,政績極優,該留京中才對,怎麽依然外放了?還放去了……永州?”周重道不悅。永州地貧,即便是平調也與左遷無異。
幕僚張熙回答:“此人出身微寒。不過他為官剛愎自用,進京以來未曾投帖拜訪丞相,而是幾次投帖攝政王府。”
周重道笑說:“這不正好?為何不讓他來?”他倒并不看重出身,世族寒族,在他這裏并不泾渭分明。
張熙接着說道:“殿下有所不知,他政績雖好,名聲卻有些不堪之處。據說他少年時候家境貧寒,靠族中資助才能讀書應試,又得了李效業的賞識,授了官職……”
李效業是丞相的得意門生。周重道聽到這裏己然全明白了——這人從出身到出仕整個從頭到尾都應該是丞相的人,如今有了一番政績,正該是報效丞相的時候,他卻想來投攝政王周重道,在世人看來可不是忘恩負義。
丞相一派自然憎惡他,攝政王一派不會輕易收他。戶部将他放到窮苦之地也是理所當然。
周重道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想起來了,之前老陳和我說過,某縣有個賀蘭氏,生得儀表非凡,極是俊美,是不是就是這個賀蘭謹?”
張熙無奈應是。
他還想勸谏。
周重道己下了決斷:“相由心生,他心中有沒有藏奸,我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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