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節
硯備好。
朱由檢恭坐禦案,內侍鋪好了他素日慣用的素裱盤龍宣紙。他卻一把抓起,擲向地上,随即将身上所禦縧黃袍翻起,露出月白色的綢襟內裏。
即在這片內襟上,寫下了他的痛心遣诏:“朕薄德匪躬,上幹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皆為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
王承恩在一旁看得怵目驚必,“撲通”跪倒地上,痛哭道:“皇上萬不可……”
話聲未已,朱由檢已擲下手中筆,厲聲叱道:“拿寶劍來!”
(引子) 殺家
三尺龍泉在手,朱由檢陡地平添了幾許殺機,向着身邊的王承恩、王之心兩個太監冷笑道:“走,跟我到後宮去……”
兩個太監各自叩頭應了一聲,彼此對看着,莫名所以,朱由檢卻已經大步向外踏出。
王承恩、王之心忙即搶步跟上去。
出得寝閣,一陣冷風襲來,各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王之心道:“皇爺少候,臣去拿件衣裳。”
朱由檢說:“用不着——”大步走向禦道。
卻見三四名內侍正由對面飛快跑來,嘴裏大聲驚呼不已——
前面那個邊跑邊嚷說:“快報給爺知道……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司禮太監王之心趕上一步,怒叱道:“放肆,聖上在此,還不退下!”
幾個小太監慌忙止住腳步,就着這邊燈光一打量,方自發覺到敢情皇帝就站在對面,手上還拿把明晃晃的寶劍,一時吓得魂飛魄散,慌不疊跪倒當地,磕頭如搗蒜地哭了起來。
“回禀聖上……大事不好……”
王之心叱道:“小心着回……”
“是,”為首小太監吓得臉色雪白,結結巴巴地道,“皇後……她……老人家在坤寧宮……升天了……奴才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王之心一驚,回頭向皇上,讷讷說:“陛下……”
卻不意朱由檢聆聽之下,笑了一聲,大步而前,走近那個跪地的太監說:“皇後死了?”
王之心叱道:“說清楚了……”
小太監結巴說:“是……奴才說……說……先是奴才奉懿旨陪侍皇後在後宮各處巡視,皇後告訴各人說賊要來了,大禍臨頭了,為了保全皇上的名聲和自己的清白,要他們自己了斷……随後就回宮去了……後來又在佛堂上了香……奴才不敢打擾,在外殿候着……誰知到了後半夜……她……她老人家……”
朱由檢叱了聲:“帶路!”
小太監叩了個頭,相繼站起,趕忙轉身帶路,一直向坤寧宮行來。
陰風慘慘,天上不見星月。
似乎是天已接近五鼓,卻是黑得厲害。一路行走,只聽着到處都是哭泣聲音,時見宮人、侍女的穿梭,一如野鬼游魂。那後宮深苑亭臺樓榭,小橋流水,奇花異草,經冬不調。原是極盡美事之人間仙境,卻是一遭大難臨頭,氣勢頓非,此刻看來只是無限凄涼,宛若陰司地府,所見行人更仿佛随風來去,一個個空虛飄渺,形同鬼魅。
頃天際飛雪,給原本已夠凄涼的宮院加添了無盡陰森“死亡”的陰影,像是一只看不見的無形大手,已似乎将整個皇宮內院都窒息了。
朱由檢仗劍一徑進了坤寧宮——這是皇後寝息之處,皇後為六宮之首,母儀天下,是以這宮殿較之別處更有非常氣勢。
是時由于皇後的死,這裏早已驚慌聳動。皇後的寝閣聚集着許多嫔妃、宮人女眷,無不跪地痛哭。容得她們忽然發覺,皇帝已仗劍來到了眼前。
周皇後安靜地躺在禦榻上,穿着整齊的衣裳,面相平和寧靜,乍然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點也不像是死了,更不像是上吊死的,那一根用以懸梁的白绫子,就置在床邊的座椅上。兩名太醫分左右跪在床邊,俱都深深垂着頭。
忽然發現皇帝來了,各人只是悲泣叩頭。
朱由檢紅着兩只眼一直走到皇後身邊,彎下身仔細地向她看着,這才發現到死者頸項上的一道紫黑色深深印痕,她果然是死了。
看着看着,朱由檢的眼睛模糊了,眼淚直淌而下。像是夢呓那樣,他喃喃地呼喚着她的名字,卻是誰也聽不清楚他嘴裏說些什麽。
“皇後升天了……”一個嫔妃一面哭,一面仰着臉向皇上說,“臣妾來晚了,皇上……紫禁城已經破了……皇上您快拿個法子吧!”
說話的是郭妃,小字颦颦,向得皇上寵愛,除了袁妃,皇上最疼她。也只有她敢在這個時候向皇上開口說話。雖在極度悲切之中,說話的語氣裏卻含蓄着有向皇上撒嬌的意思。
只是當她忽然接觸到朱由檢看向她的那一雙眼睛時,卻不由心裏一驚。
“你……”
皇帝的眼睛不但看着了她,也掃過了跪在地上每一個人的臉——這些所謂的嫔妃、宮人、女侍、淑女……為數竟是如此之多。
平素她們都極富姿色,在皇上心情開朗時,征歌選舞,極盡膚麗冶豔之能事,未嘗不滿足過他“萬邦天子”的權力……然而這一霎,這種欲望的倒轉,所帶給他的心理負擔,難以想象的,竟是如此的重。
這麽許多的女人,雖然其中絕大多數,平素與他“不無瓜葛”,雖然其中有些甚而見面不識,(按:據清朝康熙皇帝谕旨中指責明末宮延腐敗,說到崇祯一朝,宮廷女眷便有九千人,內監有十萬之數。)然而,不可否認,這些有名無名的後宮粉黛,都是他的女人,如今國破家亡,敵人即将像野獸一般地湧進了他的紫禁宮,這些年輕貌美的女人,何以能奢求“全名全節?”
一想到這裏,朱由檢就由不住全身血脈贲張,幾乎為之瘋狂。
郭愛妃忽然警覺出皇上的臉色有異,其勢已有所不及——那一口緊握在皇帝手裏的三尺龍泉,已深深刺紮進她的心窩。
劍出,血出。
“哧——”直噴起老高。
緊接着郭妃有似夢呓的一聲痛呼,迷惘的眼神,猶在顯示着“難以置信”的神采,讷讷地叫了聲:“皇上……”便自荏弱地倒了下去。
朱由檢像是瘋了。
随着他長劍的揮舞,另外兩名嫔妃亦受傷倒地。
“死——死——都死了吧,都給我死了吧!”
嘴裏瘋狂地嚷着,手下更不留情,朱由檢怒揮長劍,恣意地砍殺着眼前的女人。
一時群情大嘩,哭泣、奔號……慘絕人衰。宮人女眷哭叫着奪門而逃,皇帝像是失去了人性的一頭野獸,瘋狂地持劍自後追出,追着了一個便殺一個,直到他跑不動了,殺不動了,才倚着一根柱子,緩緩坐下來。
(引子) 斷臂
“皇爺動刀了……”
四下裏人聲沸騰,那些莺莺燕燕的美人兒紛紛四下逃奔,霎時間逃避一空。
朱由檢一手持劍,全身是血地倚着廊柱子喘息不止。
只以為身邊不再有人跟着了,卻見一個蠕動的人影,膝行而近,用着顫抖的聲音,一面叩頭道:“臣在……皇爺您醒醒吧,讓臣背着您回宮歇着吧!”
朱由檢瞪着兩只紅眼,遲疑地在他身上轉着:“是你——王承恩?”
“是臣——臣侍候皇上!”王承恩又磕了個頭,“下雪了——外頭冷,爺穿得少,小心凍着了……”
“嘿嘿……”
像是喝風那樣,朱由檢發出了一串笑聲,低頭看看,可不是,就這麽一會兒功夫,身上已飄滿了雪花,風打廊檐子那頭,箭也似地直襲過來,惹得三五盞宮燈滴溜溜直打着轉悠。
天交五鼓,敢情是冷得厲害。
朱由檢掙紮着由地上站了起來,王承恩忙上前用力扶着,才覺出皇帝全身火也似地發燙,不由吓了一跳。
“唷——這可不對……皇爺您病啦——”
一面說,待要回頭去招呼人,朱由檢卻向他擺手道:“用不着……用不着了……這個時候……用不着了……來,跟我到西宮去……”
“是……”王承恩一面打着哆嗦,“爺是說上袁娘娘的宮裏去?”
“對了……就是去她那裏……”
王承恩一面應着,心裏可是七上八下。剛才的那個場面,可是血淋淋如在眼前,要是到西宮袁娘娘那裏再重演這麽一手,那還了得?
“皇爺……您先歇歇氣兒……這天交五鼓了,依微臣看,您還是……”
“住口!”朱由檢大聲喝着,霍地沉下臉,“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我就先殺了你——”
話聲甫落一口青鋼長劍,直指着了王承恩的臉,後者吓得身子一縮,垂下了頭,想想果真大勢已去,便是皇上這條性命又何能保全?
“臣遵旨……就是……”
一面說,忙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