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節
策騎跟上,錦衣衛士疾速超前護侍。
四下裏寒風瑟瑟,竟自又飄起了雨來。
朱由檢只管策騎而前,往坡下走,山霧迷合,陰風慘慘,自此而望,紫禁城各處宮殿盡在眼前,卻已不似昔日那般燈火璀璨。
走着,看着,朱由檢只覺眼前重重迷霧已似無能辨物。
一行人俱似喪家之犬,默默策馬,并無一人說話,戰士的鎖甲刀劍磕碰着馬鞍,間和着散亂的蹄聲,交織成一種窒人心室的音律,每個人身上的血脈都似忽然凍結了。
忽然,朱由檢勒住了馬。
各人俱都停住。
看着身邊的王承恩,朱由檢冷森森地說:“我看錯了他,早先還傳了道密旨給他,要他輔導東宮,遷移南方,方才在路上,我不該實話實說,把太子二王的下落藏身處都告訴了他,如今他竟然也開門降了賊,太子與二王的處境豈非……”
此言一出,各人俱都呆住,須知護送太子立嗣南方之事,乃是連日來朝臣最為關切的一件大事,原以為太子與永定二王已分送周奎、田弘遇兩個外戚家中,再行輾轉謀求脫逃,可以躲過大難,卻不知臨時變生時腋。由于成國公朱純臣向敵人投靠,太子與二王隐藏之事,自不免為其洩露,致使一番設計成為白費,太子等更有性命之憂。
朱由檢愛子情深,更兼以心存故國匡複大計,猝然念及焉,能不為之大存焦慮?一時冷汗涔涔。
王承恩咬牙道:“皇上所慮甚是,這事情太為重要,以臣看成國公降賊未必是真……
即使是真的,現在解救太子還來得及,要是派個人到周、田二公府上去送個信兒,要他們及早準備才是!”
“朕正是這個意思,卻要尋一個既有本事又靠得住的人才好行——”
說時頓了一頓,目光一轉,盯在身邊那個侍衛葉照臉上,後者立明警覺會意,抱拳躬身道:“小民願效犬馬之勞,請皇上差遣,萬死不辭!”
朱由檢苦笑道:“你的本事朕剛才已看過了,此事由你前去,最為恰當,事情成敗如何,你要速速回報,朕等着你……你要快去快回!”
葉照應道:“定不辱命。”
朱由檢即由手上摘下了一個漢玉扳指,遞給他說:“這是我一直戴在手上的東西,作為一個信物,他們一看即知,你這就去吧!”
葉照接過來,揣于懷內,随即掉頭而去。
朱由檢加一句:“你要快快回來……”
卻不聞葉照回聲,他的行速快捷,一時間已消逝不見。
(引子) 死宴
銀牙打扳,小紅低唱。
袁貴妃這一曲“惜分飛”真可謂婉轉動聽,唱到感情深處了。
$R%“淚濕闌幹花着露,
愁到眉峰凝住,
此恨平分取,
更無言語托附。
斷雨殘雲無意緒,
寂寞朝朝暮暮,
今夜山深處,
斷魂與君同住。”$R%
長夜未竟,燭影搖紅。一曲方終,早已是淚眼闌幹,便自跪倒在皇帝座前。
朱由檢喝了聲:“唱得好……”手起金杯,把滿滿一觥酒喝了個涓滴不剩。
——他的另一只手,不自禁地托起了袁妃的臉——宮樣蛾眉,郁郁秋水,翹起的唇角,點綴着那一顆多情的相思紅痣,這一切都已迷離,為淚模糊了。
今夕何夕?彼此心裏有數,即将是“訣別”之夜了。
記憶所及,這“乾清宮”,皇上的夜宴,從來還不曾這麽的冷清過。除了一組隔着一層紗幔的六名宮人絲竹侍候之外,寝閣裏便只有周皇後、袁妃二人,再就是皇上素日甚為喜愛的兩只白毛鹦鹉——靈禽有知,今夜卻異常寧靜,不再“學舌”聒噪,玉案上杯盤狼藉,已到了分散時候。四名內侍,隔着垂紗的月亮洞門,小心侍候,俱知道皇爺今夜心情極是反常,怕将有不測之災。而隔着玉屏之外的另一錦閣,司禮太監王之心、秉筆太監提督軍務的王承恩等一幹內宦,約在十人之數,卻是默默無語地互相對看着,似乎俱已嘗到了國亡家破的滋味,前人所謂的“楚囚對泣”應該是距此不遠了。
毫無疑問的他們應該是對皇上最忠心的幾個人了,如果不幸皇上為國而死,他們肯定不會偷生,如果皇上賜他們死,也必将唯命是從。悲哀的是似乎除此之外,不能夠運籌帏幄,卻是一籌莫展。
天越是黑,夜也越靜。
李自成的大軍,或許已攻進了內城?占據了京師!何以已不再聽見那隆隆炮聲?京城裏此刻該是一種何等場面?平民百姓又将何以自處……
無論如何,今夜,此時,也就是眼前的這一霎,皇帝所在的大內深宮,仍能享受着一份寧靜,敵人還不曾攻入,至今這一份寧靜還能維持多久,可就不忍卒慮了。
沉沉的夜色裏,雖然遠隔着重重的高大宮牆,卻能看見紅紅的火光,如果仔細分辨,這樣的火光四面都有,隐約可見,可見某些地方,戰況或許仍在持續,抑或是敵人勝利之後的歡慶,可說耐人尋味,不堪深思。
似乎已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刻。
皇後與袁妃再一次向皇上叩頭辭別,氣氛至為陰慘,真仿佛四周的空氣都凝結住了。
“皇上萬安,保重吧……”周皇後噙着滿眼的淚,“臣妾侍奉陛下十八年了,今日大勢已去……現在就跟您叩別了!”
朱由檢青着臉,冷笑着說:
“你是皇後,應當母儀天下,賊快來了,如何自處,你應該自己知道,兩宮太後那邊,你代朕宣旨,要他們自行了斷吧……”
“臣妾知道……”皇後又叩了個頭,看向一邊的袁妃說,“給皇上叩頭辭別吧!”
袁妃卻已哭成個淚人似的,一邊叩頭,涕淚交流道:“皇上……妾去了……皇上還有什麽交侍沒有?”
朱由檢“赫赫”笑了兩聲,仰首椅背,兩眼發直地說:“你跟皇後去吧……事到臨頭,我沒有什麽再交待你們了,你們……先走一步……如果早到陰間……在那裏朕會跟你們再見……”
說時,以袖遮着臉,便不再看她們一眼。
袁妃卻只是趴在地上哭,一幔之隔的幾個女樂官俱都忍不住埋首垂泣。
皇後忽然站起來說:“都不要哭了,你們幾個叩安後跟我出去,我還有事差遣你們!”
幾個教坊樂官止住哭泣,紛紛叩頭向皇上叩辭,連同袁妃在內,一行人悄悄出去。
朱由檢獨自仰首看着,睜着兩只眼,皇後和袁妃都去了,他竟似毫無所見,人到了這般光景,思想已是一片空白,想得極多,其實又什麽都沒有想,耳朵所聽見的只是自己的呼吸甚至于心髒跳動聲,躺着的身子一下子像是變得極大。一下子又變小了,小得無地自容。
這時候,宮裏卻傳出了一些聲音。
仿佛是許多女人的哭叫、奔跑聲,畢竟是這座起自永樂成祖朝代所興建的宮殿太大了、太雄偉了,大到一宮相住,可以彼此見面不識,甚而鳴犬不聞。是以,一件事情,如果能讓“皇帝”也感覺到有震驚,那必然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
朱由檢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走向窗前。
一內侍出現跪叩道:“皇後己頒了皇上禦旨,已有無數宮人投了禦河,魏宮人跳了井,劉妃、錢妃也都尋了死……東西六宮這會子鬧翻了天,皇後坐陣,保全了主子的名節……陛下可要去看看喀?”
“好——都死了……死得好——”朱由檢點着頭,用着略似沙啞的喉音道,“我會去……回頭我會去……”
他的目光方自擡起,即見一名太監,正在“乾清宮”前緩緩升起一只白紙燈籠,連着原來的早已升起的兩只,共為三只,黯夜裏極其醒目。
先時,未曾破城之前,為示報訊,皇帝曾親自口谕宮內各門官,示以白燈為信,由一而三,分別情勢緩急,三燈俱懸則表示皇城已破,敵将攻人紫禁城矣!
看到這裏,他遂知天命已去,大勢不可挽回,咬了咬牙,大聲道:“叫王承恩!”
王承恩等一行內宦,早已隔門侍候,聞召慌不疊趨前請旨。
朱由檢冷森森地道:“葉照可回來了?”
“還不曾——”王承恩不寒而栗地道,“許是……快……快了……聖上你老……”
朱由檢嘆息一聲:“來不及了,朕不等他了……”
原來他心裏一直還在懸念着太子與永定二王的安危,指望着葉侍衛的即時返回,親口證實了他們的無恙,才能安心,卻是葉照的遲遲不歸,說明事情大有蹊跷,這就令他惴惴不安,死不甘心。
看着這個一向忠心侍奉他的太監,他大聲叫道:“筆硯侍候……”
容得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