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駱湛走出露臺後,那個侍者反應過來,轉身跟出去。

到通往一樓的實木弧形樓梯前,他果然見到駱湛站在最上一級臺階,側顏憊懶冷淡地往樓下走。

侍者連忙跑過去,“少爺。”

駱湛停了停。幾秒後,等侍者跑到身後,他垂着眼,聲音懶散地問:“人在哪兒丢的。”

侍者:“是從阏逢樓通來主樓的露天長廊上。那邊彎彎繞繞有點多,那位小小姐可能是迷進園子裏了。”

“嗯。”

侍者猶豫着問:“那我是去請示一下老先生,還是少爺您直接安排人去找——”

侍者話沒說完,就見駱湛下樓了。

侍者一愣。

等駱湛走過樓梯轉角他才反應過來,連忙追上去,驚愕地問:“少爺您是準備親自去找嗎?”

駱湛懶懶地掀了掀眼皮,“她……”

“找什麽?”一段清和嗓音插話進來,出得突然卻不突兀。

侍者循聲看向樓梯下方。

一個身影挺拔修長的年輕男人站在一樓樓梯起處。

來人大約二三十歲的年紀,西服襯衫修出長腿窄腰的利落身線,襯衫扣子一絲不茍地系到最上一顆。那副清隽俊美的五官與駱湛有三四分相似——但比起駱湛,那人神色看起來要溫和得多,唇角笑意也溫潤而恰到好處。

唯獨一雙眸子裏深深淺淺,逆着光照不入那湛黑,透出幾分薄涼色。

站在駱湛身後的侍者愣了下,驚訝地脫口而出:“大少爺,您回來了?”

喊完之後他又有點後悔,小心地看向身前的駱湛。

駱家的傭人都知道,家裏的大少爺駱修和小少爺駱湛并非一母所生。随着駱湛年齡增長逐漸顯出遠超同齡人的才能,外面早就把兄弟倆鬧着争駱家家産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由着駱老爺子對駱湛的偏心,這兩年的輿論也漸漸偏向駱湛。

而在家裏,駱湛從不掩飾對駱修這位兄長的敵意,針鋒相對是常有的事情。

“嗯。”

站在一樓的男人答了侍者的話,神态随意地走上樓,“你們剛剛說要找什麽?”

侍者猶豫了下,回話:“唐家來做客的小小姐在園子裏迷路了,少爺想去——”

“沒什麽。”駱湛突然打斷了侍者的話。

侍者茫然地擡頭看向駱湛。

站在駱湛的身後,他只看得見他們小少爺手慢慢插進褲袋裏,然後聽他懶散無謂地笑了聲。

“在樓上待得煩了,原本想下樓散散心。不過現在看見你回來就突然沒什麽興致了。”

說完,駱湛轉過身。

他眼神冷淡地掃向侍者,“我支在園子裏的太陽椅忘記扔哪兒了,你去收回來吧。”

“……”侍者一愣,過了兩秒才從駱湛的目光裏會意出來,他連連點頭,“好的,少爺,我這就去。”

侍者說完就快步下樓,巴不得光速遠離這兄弟倆的戰場範圍。

侍者離開的這幾秒裏,駱修不疾不徐地走上樓,停在駱湛身旁。

男人笑容溫和疏離,嘴角翹起的弧度都像是拿尺子量了,分毫不差,“天氣預報說這一周都有雨,我看不宜曬太陽。”

“我說宜就宜。”駱湛冷淡一笑,“你管我?”

駱修不動聲色。

“要管我也不是不行。”

等了兩秒,駱湛側過身來,懶洋洋地往木質的樓梯扶手上一靠。少年嘴角一揚,笑得憊懶不馴——

“只要你跟爺爺說駱家你來接手,那你就是駱家未來的大家長了,我以後絕對聽管,如何?”

駱修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弟弟說出來的這番話,他也朝駱湛轉過身,溫和笑容一成不變:“有時間做白日夢,你不如先想想爺爺要塞給你的婚約怎麽處理。”

駱湛:“……”

駱湛笑容一消,皺起眉很是不虞地低啧了聲。

如外人所說,駱家兄弟确實針鋒相對。

只不過他們彼此看不慣對方的原因和外界的猜測恰好相反——兄弟兩人誰都不想接手駱家的家族産業。近些年來瘋狂彼此算計,只為把家族産業的套子套到對方脖子上去。

目前來看,顯然年長些也更早獨立出去的駱修技高一籌。

而在這些年的交鋒裏,駱湛從自己哥哥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絕對不能把有可能成為自己把柄的弱點暴露出去。

比如……

“少爺!”離開沒多久的侍者急匆匆地跑到樓梯下,打斷了駱湛的思緒。

駱湛皺着眉垂眸看下去,“怎麽了?”

“外面下起雨來了!”侍者這會兒只擔心自己犯了大錯,也顧不得再替駱湛遮掩,“唐染小姐還是沒找到——我回長廊走了一路都沒看到人,不會出事吧?”

“——”

駱湛眼神一跳。

他手都擡起來了,但是想到身旁還站着的駱修,駱湛又攥緊指節按捺地壓回去。

少年僵了兩秒,慢慢松下神色,側過身往樓上走。

“少爺?”侍者茫然又緊張的聲音追上來。

駱湛頭也不回地走上樓,冷淡倦懶的聲音扔在身後:“沒找到就繼續找,問我有用麽。”

“少爺……”

上到二樓,身後不聞腳步聲,駱湛五官間的情緒慢慢淡了。

他停在樓梯口的拐角,低下頭去。

插在褲袋裏的手拿出來,慢慢攤開,掌心一枚亮銀色的硬幣安靜地躺在那兒。

他閉一下眼,就能輕易回憶起自己昨天撐着傘站在樹下看到的那一幕。

雨裏那個女孩兒縮着單薄的肩,站在int門店的屋檐下。她緊阖着眼,睫毛輕顫;長發烏黑,幾根細而淩亂的發絲濕貼在她蒼白的臉頰上,唇卻被咬得瑩潤豔紅。

那樣豔麗的反差顏色,像只從深海裏偷跑出來的不見光的水妖。

二樓露臺的方向,隐約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和抱怨聲:

“怎麽突然這麽大的雨?”

“最近幾天都是雷陣雨天氣,沒想到今天也趕上了,真倒黴啊。”

“還下得這麽急,沒反應過來,差點給我淋個透心涼!”

“哈哈哈你算好的了,沒看你旁邊那個還摔了一跤嗎?”

“……”

幾個年輕人議論着走過拐角,為首的一個突然愣了下。

旁邊的人推了他一把,“幹嘛呢,突然停下來,還跟中了邪似的?”

“不是。”那人錯愕地揉了揉眼,擡手指向走廊正對的落地雙開長窗,“你們看沒看見,剛剛好像……”

“好像什麽?”

“好像有個人——從那兒跳出去了??”

幾人一呆。

有人發笑,“你剛剛摔傻了吧?幻覺都出來了?”

“不是!我真看見了!”

“駱家的莊園難不成還能進賊嗎?不然什麽人會放着就在旁邊的樓梯不走,要去跳二樓的窗戶啊。”

“也對哦。”

幾人嘻嘻哈哈地拐進另一條長廊裏。

他們視野盲區的盤旋樓梯內,一道筆直修挺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上來。

男人停在最上一級臺階前,站定幾秒,他笑容溫和地望向走廊盡頭那扇敞開的長窗。

眸子晦暗難測。

“唐家的……小小姐?”

雨點沙沙啦啦地穿過細密的樹杈,落進松軟濕潤的泥土裏。

唐染縮在樹下,隔着裙擺抱住膝蓋,小巧的下颌安靜地磕在披肩的外套下露出來的細白手臂上。

她阖着眼,輕輕地嘆了聲氣。

“駱駱,你說今年夏天的雨,是不是和我有仇啊……”

躺在她懷裏的手機安安靜靜的,沒有回應——

從長廊迷路進這片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園子裏後,她走過許多亂七八糟的小路,卻沒能聽到一點人聲。

然後遇到突然的下雨,她匆匆地躲,不小心把手機掉進了積水的坑窪裏,好不容易摸索着撿起來後,再試圖開機也沒了動靜。

完全陌生的地方,黑暗,死寂……恐慌和無助像小蟲子一樣啃噬她的心。

唐染慢慢縮緊手,抱住發冷的身體。過了幾秒,她閉着眼歪了歪腦袋,臉頰貼到涼冰冰的手臂上。

枕着自己的胳膊,女孩兒的聲音帶着一點努力壓着的輕顫和笑。

“駱駱,我……有點怕。”

手機自然不會回應。

女孩兒心口郁積的情緒顫得厲害,眼圈再也忍不住微微泛起紅。

就在這時,一道腳步聲突然踩着雨水的積窪由遠及近。

唐染本能仰起臉,茫然地循着聲音擡頭,那腳步停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地方。

她反應過來,慌忙起身:“有人在嗎——”

女孩伸到眼前只有黑暗的空中摸索的手指被人驀地握住。

黑暗裏,那人拉起縮在樹下的唐染。

揉亂的裙擺舒展開,順着女孩纖細的腰身垂散下來,在空中細密的雨絲裏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

女孩兒蹲得太久,順着猝不及防的拉力,腿一軟便跌進來人的懷裏。

然後唐染聞到了淡淡的香氣。

浸着雨絲和青草互相沁潤的清新,摻進了冷淡冰涼的雪水味道,是熟悉的琥珀松香的尾調。

唐染心口一顫,無助而驚慌地仰起臉:“駱駱——”

“……在了。”

不再是ai導航裏的一成不變。

那個無比真實的沉啞好聽的聲音,夾着一聲低低的喟嘆,在她頭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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