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家俊溪的問題讓辦公室再次陷入安靜。

唐染不明白問題為什麽突然變成了這個。她知道答案是理所當然的否定, 但在此時微妙的氣氛下,好像她的回答顯得非常重要。

所以唐染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大約是看透了小姑娘的顧忌, 家俊溪似乎不在意地“提醒”:“慢點想,想清楚了再回答——畢竟你的答案很有可能影響我最後做出的到底要不要接診的決定。”

“……”

聽到這句,唐染才聽明白了。

家俊溪已經認定駱湛和她就是男女朋友關系。他此時之所以多此一問,就是要故意為難他們:如果唐染承認, 那他會以駱湛為由拒絕接診;如果唐染否認, 那就是在家俊溪面前落了駱湛的面子, 讓駱湛難堪。

不管是哪一方,在他們是男女朋友的前提下, 都會讓兩人之間産生隔閡。

想通以後, 唐染的表情一點點嚴肅起來:“叔叔,那場學術辯論會上, 駱湛罵你了嗎?”

家俊溪愣了下, 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挺乖巧的小姑娘竟然先反問了自己,而且還是很莫名的問題。

不過小姑娘看起來問得很真誠,幾乎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嚴肅模樣, 讓家俊溪不回答也不好。

家俊溪皺皺眉, 說:“那是場高校學生的學術辯論, 導師專家不下場。”

唐染:“那他罵你的學生了?”

家俊溪:“是學術辯論, 又不是潑婦罵街。”

唐染受教地點頭, 跟着仰臉問:“那駱湛錯在什麽地方呢。”

家俊溪一愣。

到此刻,女孩語氣裏那些懵懂求教的情緒淡了。她在黑暗裏伸手,摸索到身旁的駱湛, 然後握住了他的手指。

那人的手型應該是極好看的,摸起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恰如其分的溫涼通過指尖慢慢傳入感官系統裏。

——這是最近一段時間的黑暗中,她最熟悉依靠的溫度。

所以希望自己也能給他依靠。

唐染這樣想着,努力壓下那些不安和膽怯,她認真地說:“學術辯論裏為各自觀點辯論有錯嗎?明明叔叔你也知道沒有的。既然駱湛沒有錯,那他就不應該道歉——就算為了讓一個小氣的叔叔給我治病,那也不應該。”

家俊溪被說得懵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反應過來,他氣極反笑:“你現在是在說我小氣?”

唐染沉默,她還從來沒對長輩說過這樣的話。但沉默之後,小姑娘鼓足勇氣,反問:“叔叔不小氣嗎?”

家俊溪:“……”

他還真沒法跟一個孩子認認真真地說“我不”。

對着一個十六歲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啞了火,家俊溪只能把矛頭重新轉向駱湛。

這一轉頭,家俊溪卻發現了駱湛這會兒一直沉默的緣由:他的注意力完全沒在這邊,甚至可能完全不在這個屋子裏了——那人正表情微妙地低着頭,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

準确說,是他被小姑娘緊緊地攥住了中指和無名指的手。

家俊溪突然對自己之前的判斷産生了懷疑。

他可不覺得正常的男女朋友裏,哪個男朋友會因為被女朋友握了一下手指就産生這樣的反應。

家俊溪狐疑地再次問唐染:“他真不是你男朋友?”

唐染認真地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家俊溪琢磨了一遍,聽懂了:“……呵。”

原來在ai領域的年輕人裏那樣意氣風發桀骜不馴,到頭來還是個追不上女朋友的小five。

唐染不會讀心,自然不知道這個醫生此時在想什麽。她只當這聲冷笑是拒絕接診的意思,所以唐染主動起身。

“駱駱,我們走吧。”

沒跟上進度的家俊溪本能地攔:“等等,我還沒說話呢,你急着走幹什麽?”

“叔叔,”唐染轉過身,微皺起眉,有點認真嚴肅地說,“就算你是大人,也不能這樣。”

“我怎麽了?”

“你騙駱湛白跑一趟,拿話奚落他,還騙他道歉。他已經道歉了,你就要拒絕接診;這也沒關系,但叔叔你還想繼續拿我眼睛的事情,讓他求你對不對?你這樣……”小姑娘絞盡腦汁,終于想出語氣最強烈的詞,她嚴肅譴責:“叔叔,你這樣太過分了。”

家俊溪:“……”

在唐染的這番話裏,駱湛終于忍俊不禁。他從表情一言難盡的家俊溪那裏收回視線,擡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小姑娘:“不急,先坐下。”

小姑娘委屈地轉回來,“不行,你別求他。”

“……你想象他會讓我怎麽求他?”駱湛好笑地問,“下跪還是淋雨,或者程門立雪?”

唐染遲疑着不說話,顯然每種都想過了。

駱湛忍不住笑:“這才過去幾分鐘啊小姑娘,你已經腦補到這兒了?”

唐染臉一紅。

過了幾秒,她小聲嗫嚅:“他……叔叔他不會這樣嗎?”

駱湛低咳了聲,看向對面:“家院長德高望重,業界聞名,怎麽會是那樣的人?”

小姑娘期盼地轉過身,等着家俊溪回答。

家俊溪一噎。

幾秒後他反應過來,板起臉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是想借着這小姑娘的話把我往架子上趕?駱湛,我可不上那種當,我這人別的名號沒有——業界裏都知道我脾氣古怪,你專程來找我,不應該沒聽說過吧?”

駱湛不以為意,懶散地笑:“那更簡單,只要家院長畫條線。是下跪,淋雨,或者‘家’門立雪,我一定按着劇本,好好求您。”

一聽這話,小姑娘的臉頓時又繃回去了:“駱駱,我們還是走吧。”

小姑娘的模樣反應實在是可愛,讓駱湛忍不住想逗她,他故作嚴肅地問:“真不讓我求他?”

唐染搖頭。

駱湛:“別的醫生沒有他厲害。”

唐染:“那我也不要你為我道歉。”

駱湛:“為什麽?”

唐染低下頭。

想了好久,她才輕聲開口:“因為你沒有錯。駱駱聰明,有能力,才華出衆,店長說過int團隊裏的大家都很佩服你……駱駱這麽優秀,駱駱就是該驕傲的。可以驕傲的人不能驕傲,那這個環境才是錯的。”

駱湛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以後,他眼底掠過點異樣的情緒,很快變成一點深笑,“我們染染懂得真多。”

“……”

第一次被這樣親昵的稱呼,讓表情嚴肅的小姑娘懵了懵。

于是這個對話的空隙裏,家俊溪終于得了可以插話的縫子。

他表情不善地黑下臉:“你們兩個一唱一和上瘾了是吧。病還看不看、眼睛還治不治了?”

唐染驚訝地回頭:“你要給我治眼睛嗎?”

駱湛倒不意外,似笑非笑望過去。

“我什麽時候說過不給你接診這樣的話了?”家俊溪哼了聲,“而且按你想的,不然我真讓駱湛跪到醫院門口去嗎,那我這醫院還開不開了?”

這轉折太突然,唐染沒回神。

“還有,”家俊溪冷笑,“你也太低估他的能力。被他知道我在哪兒,那駱家想折騰一個醫生不就是翻個巴掌的事情。”

駱湛淡定地接:“家院長言重了。”

家俊溪嗤聲,不以為然。

到此時唐染才恍然——

家俊溪只是要駱湛服軟。駱湛也知道這一點。他們之間互相默契。

至于方才駱湛說的那些話,分明只是拿來逗她一個人的。

小姑娘癟了癟嘴,最後還是沒說什麽。她乖乖地坐下來,配合着家俊溪回答眼睛病況的問題,開始了初步診療。

以“可進行眼角膜移植手術”為最終結論,正中午時,診療結束,駱湛帶着唐染離開了家俊溪的辦公室。

家俊溪難得還親自送了他們一段,不過顯然不是為駱湛——從辦公室出來的一路上,家俊溪都在囑咐唐染,在等待眼角膜捐贈的期間,她需要為随時可能到來的手術做哪些準備工作。

最後,家俊溪停在前臺,“回去以後,一定要按我說的做,記住了嗎?”

“記住了,”唐染點頭,“謝謝叔叔。”

家俊溪玩笑:“現在不是小氣的叔叔了?”

唐染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家俊溪又看向駱湛,他臉上笑意淡了淡,皺眉:“我是沖着這小姑娘這麽點年紀眼睛就不好,看她怪可憐,這才答應接診的。”

駱湛點頭:“我知道。”

家俊溪輕哼了聲:“你既然不是她男朋友,那她家人怎麽沒來,反而讓你來了?”

這個問題戳到了唐家最核心也敏感的秘密。

唐染和駱湛同時沉默。

家俊溪沒察覺到,也沒當回事,繼續接着自己的話頭往下說:“她還沒成年,到正式手術肯定是要監護人簽字的,你來不行——下次讓她爸爸來吧。”

駱湛仍是沉默。

家俊溪這才察覺異樣,“怎麽,唐世新就算是管着唐家産業,日理萬機,也不至于到了連陪女兒做個手術的時間都抽不出來的地步吧?”

唐染不想駱湛為難,主動開口:“他是……有點忙,一定要他來簽字嗎?”

“當然了,不然哪個醫院能負起随便動手術的責任?”家俊溪突然想起什麽,皺眉,“不說我還忘了奇怪,你眼睛的情況拖了這麽久,以唐家這樣的背景,怎麽會一直沒給你安排治療手術呢?”

“……”

空氣更加沉寂。

駱湛面上原本的笑意早已淡去,此時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裏只剩下冰封似的涼意。

家俊溪越發不解。

直到半晌過去,低着頭的小姑娘輕聲開口:“唐家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和駱駱認識……所以駱駱之前才隐瞞了。希望叔叔你不要誤解他,也不要說出去。”

這短暫的幾秒裏,家俊溪恍然發現自己觸到了什麽不該知道的秘密。

他表情頓時尴尬,望向小姑娘的眼神也更同情。再開口時,連語氣他都小心斟酌了一遍才敢出聲:“原來這樣,那難怪……不洩露病人隐私是醫生基本的職業道德,你放心吧。”

唐染點頭:“謝謝叔叔。”

“不過,”家俊溪皺眉,“你剛剛說,唐家不知道你和駱湛認識?”

“嗯。”

家俊溪看向駱湛:“駱家也不知道你們認識,所以你才通過藍景謙那邊找到了我,而不是直接動用駱家的勢力?”

“……”

如果換了另一個人問出這樣的問題,那駱湛大概早就懶得理對方了。

但此刻面前站着的畢竟是以後要為唐染拿手術刀的人,所以駱湛皺了皺眉,還是開口了:“除了matthew和我的兩個朋友,沒人知道。”

家俊溪皺眉問:“不是男女朋友,也不是世交家庭之間的囑托。先不說到手術那一步,只說小姑娘眼睛前期治療這件事,駱湛你真做得了主?——你至少有個合理的名號,不然我可不敢下診斷書。”

唐染:“他可以做主的。”

家俊溪:“以什麽身份?”

唐染猶豫地問:“朋友行嗎?”

家俊溪一聲冷笑:“不行,下一個。”

唐染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什麽。

小姑娘擡頭,小心翼翼地問:

“那,準姐夫?”

駱湛:“?”

家俊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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