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病房的門在身後合上, 駱湛朝着唐染走去。

女孩已經摸索着坐回到病床邊。聽見腳步聲後,她猶豫了下, 向裏面挪了一點距離。

然後唐染拍了拍身旁左側讓出來的空處:“駱駱,你來坐這裏吧。”

“被家院長看到,我會挨罵的。”駱湛這樣說着,還是依唐染的話, 走到女孩身旁坐了下來。

唐染眼角彎彎:“你不要怕, 如果他罵你, 那我會替你擋住的。”

“你替我擋,我讓你挨罵?”駱湛好笑地問。

唐染思索兩秒, 搖頭:“家院長不會罵我的。最近兩天, 連醫院裏最兇的那個護士長都不會和我大聲說話,她們特別怕我情緒波動。”

“……”

“駱駱, 你怎麽不說話了?”

駱湛輕嘆了聲, 擡起右手,繞過女孩,從後摸了摸她頭頂:“明知道這樣, 為什麽還要和你的新司機攤牌?”

唐染微怔。

須臾後, 女孩低了低頭:“你知道啦。”

駱湛:“他不是那麽沒有分寸的人。如果不是你主動問, 那他不會在這種時候跟你談這件事的。”

唐染:“那你為什麽還要怪他啊。”

駱湛側下視線:“你聽見了?”

唐染:“這個病房的隔音效果沒有特別好。而且我對聲音比較敏感, 駱駱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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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駱湛坦然地說, “剛剛最開始沒有想到,後來才想通的。”

唐染彎下眼角:“駱駱後悔了嗎?”

駱湛輕嗤:“有什麽好後悔的,都是我的心裏話。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唐染低下頭去, 輕笑起來:“哦。”

駱湛等了一會兒,又側過頭去觀察女孩的神情:“你不生氣我明明知道,卻沒有告訴你嗎?”

唐染仰了仰臉,搖頭:“為什麽要氣這個?”

駱湛一時語塞。

唐染再次笑起來:“駱駱明明是因為我才對他再三謙讓的。一定也是因為我,才一直忍着那些話和脾氣沒有爆發出來的。如果不是為了我隐瞞,你本來會自在很多——既然這樣,那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呢。”

駱湛過了幾秒才回神:“聽你這樣說,我都要被說服自己一點沒犯錯了。”

“駱駱本來就沒錯。”

“那,你生他的氣嗎?”

“……”

女孩的音笑停下來。

駱湛說:“如果你不想提,那我們就不談這個。”

“其實,也沒什麽。”唐染轉過臉,“駱駱沒必要擔心的。這件事我已經想很久了,各種各樣的結果都猜過。雖然真正的這個答案讓我意外,但也沒有不能接受。”

唐染停下兩秒,又小聲說:“我好像接受得還挺快的。”

駱湛無奈又好笑:“你确定不是因為還沒醒過神嗎?”

小姑娘癟了癟嘴:“我才沒那麽呆頭呆腦的。”

“……”駱湛心底那點不安徹底淡了,他眼神也放松下來,“既然這樣,那為什麽不想見他呢。”

唐染說:“不是不想見,只是不知道該怎麽相處。”

“不是已經認識這麽久了?”

“不太一樣。”唐染猶豫地停住,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他有說自己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能理解,也覺得他沒什麽過錯,因為我相信他如果知道,那不會扔下我不管的——駱駱你說對麽?”

“嗯。”駱湛想起什麽,眼神深沉地黯下去,“如果記得……那誰也不會放開你的。”

唐染未察:“所以我覺得他沒什麽錯,但他好像不是這樣覺得。他的情緒波動比我大多了,而且是很痛苦又自責地道歉,我不太習慣這樣……”

駱湛聽懂了。

他無奈地笑起來:“所以,你其實是讓他出去冷靜一下的?”

唐染想了想,點頭:“我覺得我們還是等手術後,再慢慢相處比較好。”

“是,”駱湛忍不住低下頭去,語氣近乎寵溺地揉亂了女孩的長發,“小姑娘怎麽那麽聰明呢。”

“……”唐染被揉得臉都紅了,但還是乖乖的,一動不動地任頭頂那只爪子“蹂躏”着。

等“暴行”結束,駱湛稍稍正色:“既然你的情緒沒問題,那我要叫護士進來了。”

“護士?”唐染茫然擡頭。

駱湛說:“嗯,剛剛是有位護士跟我一起過來,要給你上最後一遍眼膏順便交待點注意事項的。”

唐染愣愣地問:“那她剛剛怎麽不進來?”

駱湛似笑非笑地說:“剛剛?不是以為你情緒不好,和藍景謙一起被你罰在門外清醒一下了嗎?”

唐染:“……”

反應過來,唐染臉都紅透了:“我我我不知道有別人在,以為只有你回來了的!”

“好了好了,沒事,我幫你叫進來。她不會怪你的。”

“不會怪我嗎?”

“嗯。”駱湛起身,不舍得地輕點了下女孩鼻尖,趁唐染本能往後躲,他笑起來,“我們小姑娘這麽可愛,誰舍得怪?”

“……”

唐染臉紅得快燒起來,不理他了。

護士傍晚來給唐染上過最後一次術前的眼藥,和小姑娘交待幾句後,為難地看向病床邊的駱湛。

駱湛察覺,目光從唐染身上挪回來:“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确實需要家屬的輔助。”

駱湛問:“什麽事情?”

“額,我不确定您能不能做……”

“我可以。”駱湛說完,才再問一遍,“是什麽事?”

護士上下打量了駱湛一遍,遲疑開口:“您會,紮辮子嗎?”

駱湛:“……?”

護士指了指茫然無辜地坐在病床邊的唐染:“為了方便手術,病人的頭發需要紮起來,而且一定要紮在兩邊,這樣才能避免影響仰卧姿勢。”

坐在床邊的唐染舉了舉手:“護士姐姐,我自己也可以的。”

護士轉過去,為難地說:“你自己還是不好判斷位置。算了,還是我來——”

“我來吧。”

“?”護士轉頭。

小少爺繃着一張俊臉,語氣嚴肅:“我可以。”

“……”

護士把兩只發圈遞了過去。

駱湛鄭重接過。

只剩下兩人的病房裏。

唐染坐在病床中間,駱湛則站在床邊。他艱難而笨拙地給唐染攏起被他均分為兩份的其中一半的長發,左右手交替将柔軟順滑的發絲攏到一起,但每次總有那麽一撮不很聽話的漏網之魚。

小少爺長了二十多年,頭一回遇見自己不擅長的事情,越戰越勇,鉚足了勁和這半邊頭發杠上了。

等好不容易完成一半任務,駱湛長松了口氣。

“好了,你試試。”

“嗯。”唐染擡手,在頭頂摸了摸。

駱湛驕傲又不安地問:“怎麽樣?”

唐染忍住笑:“駱駱很棒。”

駱湛欣慰起身,換去另一旁:“那就好,我們繼續。”

“嗯。”

等駱湛和另一邊的長發鬥争完,術前最後一點準備也宣告結束。

病房裏陷入莫名的沉默。

唐染最先打破:“駱駱,現在幾點了?”

駱湛:“五點四十。”

“啊,”唐染輕聲說,“還有一個小時多些,我就該手術了。”

駱湛一時失語。

唐染也安靜了幾秒,然後突然開口:“家院長是不是也說,我可能會再也沒辦法從手術室裏出來了?”

“——!”

駱湛的瞳孔都在這一秒驀地收緊。

等這片刻的空白過去,他聲音沉啞:“染染,不要胡說。”

“可護士姐姐說了,再小的手術也是有生命風險的。”

“那種事情不可能發生。”駱湛斬釘截鐵。

唐染默然。

駱湛終究還是不忍心。

他輕嘆了聲,撐着女孩的病床,微微俯身到她面前:“染染,你不要怕。眼角膜移植可以說是所有器官移植手術裏成功率最高的了。家院長又是國際眼科手術的權威專家,有他出馬,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我……我只是擔心……”唐染低頭,聲音也輕下去,“我還有話,想和駱駱說。”

駱湛眼神一軟,聲音更加溫柔輕和:“我會聽的。等我們小姑娘從裏面出來,我什麽都聽你的。”

唐染擡頭。

她第一次不掩飾地在駱湛面前露出脆弱的讓人心疼的表情:“我可不可以,現在說?”

“……”

駱湛意識一恍,幾乎脫口答應。

但在話出口前的最後一秒,他還是壓住了。

駱湛嘆聲:“我也有很多話想告訴你,但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去說。現在是手術前,情緒穩定很重要。等手術結束,我陪你說再久都沒關系,好麽?”

唐染輕咬着下唇,貝齒在豔紅的唇瓣上壓下淡淡的白痕。

過了好一會兒,她點頭。

“好。”

半小時後。

唐染躺在手術室長廊外的擔架床上。

一路從病房推來這裏,駱湛始終緊緊跟在擔架床邊上,陪着醫護人員一起把唐染送到手術室外。

“門後邊再走一段就是無菌室,病人家屬只能到這裏了。”擔架床邊的護士對駱湛和跟在後面的藍景謙說。

駱湛問:“我能和她再說幾句話嗎?”

“可以,不過請盡快。”

“好。”

駱湛回到擔架床旁,輕握住女孩一側的手。唐染的手指冰涼,攥在掌心像冰塊似的。

駱湛擔心地問:“染染,你沒事嗎?”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已經戴上無菌眼包,唇的顏色似乎比平常要淡許多。

在聽見駱湛的話後,她的唇瓣輕動了動,聲音有些努力藏了卻藏不住的抖意。

“駱駱,我怕。”

“……”

駱湛的心猛地顫了一下。

他很想說“別怕”,想說“會沒事的”,想說“我一定會在外面等你出來的”……可是這些話他都說不出口。

他不能那麽自私,只為了自己以為的她想要的,就忽視她的恐懼,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送進那個冷冰冰的手術室裏。

駱湛單手按着冰涼的床欄,另一只手緊緊地握着唐染的手,他朝着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俯身,像是要吻在女孩的耳朵上。

“染染如果害怕,那我就帶你走,好不好?”

床旁的醫護人員還有唐世新驚愕地望向駱湛。

駱湛卻誰都沒看。

“染染只要告訴我,你想離開這裏嗎?”

唐染被吓得涼冰冰的手指在駱湛的掌心裏慢慢回暖。

她壓下那些恐懼,慢慢搖了搖頭。

“我不走。”

盡管聲音餘顫猶在,但裏面更多的卻是沒有半點動搖的堅決。

駱湛一怔。

他垂眼望向擔架床上臉色發白的唐染,她身上的這件病號服寬寬松松,愈發襯得女孩羸弱蒼白。鎖骨和纖細的頸下,淡藍色的血管微微搏動。

看起來那麽柔弱易折。

但她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堅定——

“我想……想親眼看見駱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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