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病房裏死寂半晌。

唐染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像是這許久才醒回意識來:“壞……了?”

“對,”譚雲昶硬着頭皮解釋, “是實驗室今年新來的學生,不懂事,以為那機器人是實驗室內的研究材料。他們私自研究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就給拆壞了。”

“……”唐染的臉色慢慢白下去。

譚雲昶連忙補救:“雖然暫時沒法開機,但是已經返廠重修了!實驗室裏也給它的生産商那邊下了新的加急訂單。唐染妹妹,我保證,很快、很快就能送回來一架新的了,你放心!”

“那,”唐染緊緊地攥着手指, “它的記憶還會有嗎?”“記憶?”譚雲昶一噎,下意識地看向駱湛, 不過在目光落上去以前, 他已經回過神又心虛地收了回來。

他尴尬地朝唐染笑:“人形仿生機器人只是在外形和感官還有反應上盡可能通過各種閉環控制趨近人類行為,并不是真實的人類,哪、哪會有記憶這種東西?最多就是一些, 咳, 記錄并存儲下來的數據罷了。”

唐染咬住唇, 沒再說話。

她垂了眼簾, 又一點點低下頭去。

房間裏的安靜讓譚雲昶愈發地不安。趁唐染低頭沒注意他的工夫, 譚雲昶連忙求助地朝駱湛使眼色。

可惜那人的全副注意力都在身旁的唐染身上,沒半點額外分出來的,自然也收不到他的訊號。

眼見着唐染的頭越來越低下去, 幾乎要埋到身前了。窗邊突然響起女孩的輕聲來。

“駱駱。”女孩聲音微顫,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它真的壞了嗎?”

“――!”

譚雲昶心裏咯噔一下,猛地轉頭看向駱湛。

駱湛緊皺着眉, 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沉默幾秒後,他張口就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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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雲昶非常确定駱湛在此刻這個模樣的唐染面前絕對堅持不過三秒以上的謊言。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譚雲昶張口就來:“他也不知道!”

唐染錯愕地擡頭,眼裏果然已經蓄起粼粼的水色。

譚雲昶心一橫,決定惡人做到底:“駱湛人在國外什麽都解決不了,而且我們怕影響他們的比賽,一直沒敢告訴他這件事。”

“――”

唐染僵坐在那兒。

譚雲昶愈發地良心不安,尤其小姑娘即便低回頭去了,那雙盛着淚的眼的景象也一直在他面前揮之不去。

譚雲昶生怕唐染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那樣的話,他保證,那個坐在旁邊已經開始嗖嗖地放冷氣的狗男人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所幸唐染并沒有哭。

她只是僵在那兒呆了很久很久,然後慢慢起身,誰也沒看誰也不管,她無聲地往病床邊走。

但譚雲昶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模樣的小姑娘,他慌神追了一步:“唐染妹妹,對不起啊,我們――”

“我累了。”

女孩的聲音輕輕地,打斷了譚雲昶的話。

她停在病床旁,沒回頭。

“我要休息了。”

譚雲昶第一次見到唐染這麽平靜漠然的語氣,幾乎有點心驚膽戰:“那,那我們下午再、再來……”

“我下午也休息。”女孩輕聲說,語調平寂,“等我的第一個生日過去以後,我們再見面吧。”

譚雲昶傻了眼。

唐染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她掀開病床上白色的被子,慢吞吞地爬上病床,然後女孩背對着他們躺進被窩去,給自己蓋好被子。

她把自己裹得很嚴實,整個人在被子下縮成一團,好像渾身都很冷。

看起來小小的、可憐巴巴的一小只。

不必說駱湛,譚雲昶都看得感覺心如刀絞――他乖得小閨女一樣的唐染妹妹,這一次顯然是史無前例地生了氣發了火。

只不過小姑娘是個悶火山。

她在自己心窩裏炸得粉碎,滾燙的岩漿咕嘟咕嘟地冒,燙得滿心一個一個窟窿,但還是努力憋住了沒有爆發出來。

譚雲昶正苦思冥想該怎麽補救,就聽身旁響起腳步聲――駱湛從牆前直起身,緊皺着眉就要往唐染的病床邊走。

譚雲昶看清駱湛側臉表情,心裏咯噔了下。

他想都沒想,拉住駱湛便把人往病房外拽:“那我們先不打擾你了唐染妹妹,你好好休息!”

“砰。”

病房的房門關上。

“……”床上雪白的被子上沿,幾根露出半截的細白手指慢慢攥緊了被單。

病房外。

譚雲昶的手被駱湛甩開。駱湛壓不住惱意:“你為什麽要拉我出來?”

“祖宗喂,我不拉你出來難道要讓我看着你去幹傻事?”

“我只是要告訴她事實。”

“我說的不就是事實嗎?機器人本來就是被實驗室裏那幾個臭小子拆壞的啊!”

“但那是一年前的事情!”

“我、我也沒告訴唐染妹妹具體的時間點不是?”譚雲昶心虛地放低音量,苦口勸:“我拜托你清醒一點吧祖宗,你真打算把實情全都告訴她?”

駱湛攥拳,緊緊咬牙,顴骨微動:“不然呢,讓我看着她難過?”

“你就算告訴她了,她也未必會高興啊!那可是欺騙,從頭到尾完完全全地欺騙!女孩氣別人沒關系,但如果生男朋友的氣了那可就是最不好哄的――你不怕她不理你了?”

駱湛冷聲:“那也比讓她自己一個人難過好。”

“……”譚雲昶噎了半天,咬牙,“以前是我們都瞎了看錯了――你特麽還真是個癡情種啊。”

駱湛沒有理會譚雲昶的話,他轉身就要回病房。

譚雲昶頭都大了,沖上去一把把人拉住:“你是不是忘了你和你哥的賭約了!”

“!”

駱湛的腳步猛地僵在原地。

譚雲昶氣得咬牙切齒:“你當初怎麽跟int裏所有人保證的?你可是說過會帶我們創造屬于我們的歷史的!――怎麽,小少爺現在準備反悔了?”

“……”

“你忘了這麽些年大家一起吃的苦受的累了是不是?就前年年關,為了在十幾萬行的代碼裏找一個bug,所有人連着一個多周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熬到最後終于找出來,一群人笑得鬧得像群傻逼――實驗室裏最滴酒不沾平常聚餐連口飲料都不喝的千華當場拉開一罐啤酒,一仰脖子就悶了,然後直接倒地上,所有人吓傻了沖過去給他掐人中,結果發現丫鼾聲打得比誰都響――這些、那些,你全都忘了?這幾年int走到這一步,終于終于讓過去正眼都不瞧我們的老古董開始看到我們的潛力,在這種關頭,你作為int的隊長,準備扔下我們、扔下整個int,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沒有!”駱湛狠聲。

譚雲昶激動得唾沫星子直往外濺:

“那你現在在幹嗎?你不就是後悔了,不想受這些罪了,想當回你的駱家小少爺,剛好借着這個機會去和唐染說出實情、輸了你的賭約然後舒舒服服回去繼承你們駱家的億萬家産?!”

“我、後、悔?”

駱湛擡手,一把攥起譚雲昶的衣領,他眼角已經隐隐發紅。

“從我違背爺爺的意願進了int團隊,這些年駱家的所有意願像是藤蔓一樣纏在我身上,死死地把我往回拽。我真要回去甚至不必後退、只需要不再抗争地停下來――如果我真有過哪怕一秒的動搖、有過哪怕一次想放棄int的一切,我只需要停下來!而這些年我停過哪怕一次,我就不可能堅持得到今天!”

“……”

長廊死寂。

只剩下兩個冷眼對峙、氣得胸膛起伏的男人。

在他們誰也不想示弱、眼睛都瞪得發酸了的時候,兩個小護士嘀嘀咕咕地從他們身旁的牆角溜過去――

“這兩個人是在醫院演情景劇嗎?”

“是吧?瘋子似的。”

“那個長得那麽好看,結果年紀輕輕就壞了腦子,真可憐。”

“唉,真可憐。”

駱湛:“……”

譚雲昶:“……”

兩個人同時尴尬地松開手,各自退了一步,扭過頭。

駱湛退到走廊的窗邊,回想自己方才幼稚的行徑。

過了幾秒,他低下頭靠在牆上,扶着額氣得笑出了聲。

譚雲昶也幾乎同時笑起來。

譚雲昶:“祖宗,不帶這麽犯二的。你可是K大的門面,傳出去這也太丢人了。”

駱湛涼飕飕地瞥他,似笑非笑:“不是你先起的頭?”

“……好像是哦。”譚雲昶嘆氣,“真特麽丢人啊。”

“行了,回去反省。”

駱湛從倚着的牆面直起上身,手懶洋洋地插在褲袋裏,耷拉着眼轉身往樓梯口走。

譚雲昶笑了下,跟上去。

快到停車場的時候,譚雲昶突然想到什麽,問:“唐妹妹不讓我們來給她過第一個生日了,怎麽辦?”

駱湛一頓:“我再想想。”

“嗯。不過,”譚雲昶疑惑地回頭,“唐妹妹為什麽一定要是生日之後?”

駱湛皺起眉,默然未語。

直到兩人坐進車裏,駱湛發動起車,幾次點火沒成,他突然攥起拳,用力地砸了一下方向盤。

譚雲昶一愣,擡頭看過去。

坐在駕駛座裏的青年眼角微紅,薄唇翕動:“因為機器人是她上一個生日的禮物。”

譚雲昶沒反應過來。

“……”

駱湛紅着眼擡頭,不遠處的療養樓矗立在正午燦爛的陽光裏。

他握在方向盤上的十指慢慢收緊,聲音啞下去。

“如果她把機器人當做親人或者朋友、當做鮮活的陪伴過她的生命,那它就是她的舊生日那天‘降生’的。”

譚雲昶想到什麽,眼神一震。

駱湛低下頭去:“而我們‘殺’了它。她的舊生日那天,現在成了它的忌日。”

譚雲昶僵住身形。

幾秒後,他慢慢嘆出口氣:“怎麽解決随便你吧,我會配合……你想清楚後果就行。”

駱湛死死攥着方向盤,閉了閉眼:“嗯。”

周三是唐染原本的生日。

從上周六開始就一直郁郁寡歡的唐染,終于在周三這天達到了情緒上的最低谷。

從早上醒來,吃早餐,發呆,吃午餐,繼續發呆,吃晚餐……

一直到窗外天色黑下來,小姑娘除了語氣詞以外,仍舊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即便是藍景謙親自出馬也沒用。

等到接近晚上八點的時候,窗外長空如墨。

唐染對着病房裏的藍景謙下了“逐客令”,也是今天到此刻說出來的唯一完整的一句話:

“爸爸,我想休息了。”

藍景謙即便再不願,也只能嘆了聲氣。事無巨細一一囑咐過了,他才皺着眉離開病房。

唐家偏宅擺在方桌上的小立鐘被唐染帶來了療養院。

八點一到,它的鐘擺在安靜空蕩的房間裏敲響孤零零的八聲鐘響。

想起一年來,那些一個一個歷歷在目的、黑暗裏被陪伴着的夜晚,病床上的唐染終于忍不住彎下要去,把濕了的臉埋到雙膝前。

“駱駱,”她聲音壓不住哽咽,“對不起,我……”

房門突然被拉動。

黑暗的病房裏照進一頁長廊的燈光。

唐染吓得止住哽咽,錯愕地扭頭看向房門――

透在長廊的光下,門上扶着一只白皙的指骨修長的手。手的主人似乎來得很急,他扶在門旁俯着身,唐染能聽到空氣裏細微而急促的呼吸。

那個呼吸裏帶着一點,莫名的熟悉感。

想起這種熟悉感的來源,唐染的意識空白。

直到那道身影慢慢直起,踏入她的視線。久違的、熟悉的、機械質地的聲音沉啞作響――

“生日快樂。”

駱湛站在半明半暗的分割線上,他望着藏在黑暗裏,看不太清的病床上的女孩。

然後終于平複呼吸的駱小少爺垂下眼,露出一點狼狽而釋然的笑。

“還有。”

“晚上好……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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