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唐染坐在病床上, 臉上淚痕還未幹,就那樣呆呆地看着駱湛從病房門口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駱湛在女孩的病床邊停下來。

他擡手, 輕輕拭掉唐染面頰上的淚痕,然後撐着病床邊沿俯下身,低聲說:“對不起,染染, 我又來晚了。”機械質地的聲音近在咫尺, 透着沙啞的磁性。

“……!”

對唐染來說難以置信的聲音和影像終于在最近的距離下無法再否認地結合在一起。

她的瞳孔輕縮了下, 終于回過神:“駱、駱駱?”

“ai語音助手、仿生機器人、還有駱湛,你想喊的駱駱是哪一個?”駱湛垂眼, 無奈地笑, “但不管哪一個,全都是我。”

“怎麽會……”

唐染茫然地在低下視線在駱湛身上掃視着, 似乎無法理解自己的仿生機器人怎麽會突然變成最熟悉的人。

駱湛沒有說話也不動作, 只任唐染打量着。

許久之後,病床上的女孩挪了挪身,喃喃着低聲說:“你是不是怕我難過, 才故意裝成我的機器人來騙我的?”

駱湛一怔。回過神,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确實騙了你, 但不是現在, 而是以前——從最開始, 來到你身邊的機器人駱駱,就是我。”

唐染懵在病床上。

“還是不信麽?”駱湛啞然失笑,他握住唐染的手, 勾着她的手指擡起來,“那我們回憶一下。”

“?”

唐染思緒裏亂得厲害,沒做反抗便被駱湛握着手指擡到兩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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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湛低聲說:“閉上眼睛。”

唐染不解地問:“要做什麽?”

“聽話,染染。”

“……”唐染猶豫了下,還是慢慢合上雙眼。

在她最熟悉的黑暗裏,唐染感覺得到每一絲牽引的外力——駱湛拉着她的手慢慢上提,然後她的指尖觸碰到熟悉的體膚溫度。

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唐染的指尖驀地往回縮了縮。

駱湛眼神暗下去,只是看着女孩閉着眼睛好像被吓到的模樣,他又忍不住微垂下眼,啞聲笑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可是要比現在大膽得多了……主人。”

唐染心思一恍,腦海裏自動開始回憶一年前的這一天,她在經歷極大的難過和驚喜之後,對那個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生日禮物”說出的話和做出的事情。

【眼睫毛好長啊。摸起來軟軟的,好像還有點翹起來。】

【……】

【鼻梁也很高……嘴唇薄薄的……這裏也有溫度控制嗎?】

【是,主人。】

【這是什麽?】

在這一刻,唐染突然無比清晰地記起當時僵住的機器人,還有那個突然變得有點低沉發啞的機械聲音。

唐染像受驚一樣,驀地睜開了眼。

他說的是……

唐染的手指被握得更緊,縮回去的距離反而被再次拉近——她的指尖貼在那人頸項處細膩微涼的體膚上,指腹下是明顯隆起的弧度。

駱湛正望着她,淡淡地笑。

“這是喉結,主人。”

唐染:“——!”

駱湛握在掌心裏的安靜乖巧的手,嗖地一下就掙脫開抽了回去。

小姑娘像只受驚的幼貓或者別的什麽生物,睜大了眼睛無辜又惶然地望着駱湛。

表情充滿了某種無聲的控訴。

駱湛失笑:“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對你做過什麽一樣。染染,你應該已經想起來了——明明是你先對我動手的。”

唐染本能辯駁:“可我那時候以為你是機器人的。”

駱湛點頭:“我那時候确實是。”

唐染噎住。

過去好幾秒後,她終于皺着細細的眉慢吞吞地開口:“所以,你真的就是機器人駱駱?”

駱湛淡去笑意,認真點頭:“嗯。你應該感受得到,也可以感受更多——陪在你身邊的那個機器人一直是我。”

“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駱湛無奈:“譚雲昶說的事情有一多半都是對的——int實驗室裏的新人弄壞了爺爺給你準備的仿生機器人禮物。但時間不是在我去t國的這兩個月,而是在你的生日之前。”

“你可以跟我說清楚的。”

駱湛坦誠道:“那時候你剛到唐家,自己一個人住,很期待那個禮物,我怎麽忍心讓你失望?”

小姑娘癟了癟嘴:“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

駱湛沉默。

“剛開始你告訴我你是駱修,後來你又裝成我的機器人,甚至還……”

唐染的話聲驀地一頓。

駱湛心跳漏了一拍,他警覺擡眼:“甚至什麽?”

“沒什麽,”須臾後,女孩皺了皺鼻子,小聲咕哝,“我只是在想,你到底騙了我多少事情。”

“……”

駱湛難能心虛地移開目光。

房間裏安靜下來。

不知道過去多久,病床上的小姑娘終于動了動。駱湛的視線第一時間追到她的身上,等待着某種未知的“判決”。

小姑娘誠實地說:“我的機器人沒有出事,我很開心;但是你原本有無數個機會告訴我真相,卻一直都在瞞着我,我不開心。所以我現在心裏很亂,還是想……”

駱湛一邊聽一邊皺起眉:“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段時間?”

唐染意外擡眸:“你怎麽知道?”

駱湛:“來之前,我已經把所有能想到的後果都想過一遍了。”

唐染眨了眨眼:“那我的答案,對駱駱來說是好的結果還是壞的結果?”

駱湛:“最壞的。”

唐染顯然意外,她皺了皺鼻尖,不滿地小聲咕哝:“我在駱駱心裏是不是很好騙而且很好哄的?”

“不是,”駱湛嘆聲,擡手在小姑娘頭頂揉了揉,“是所有不能夠見到你的答案,對我來說都是最壞的。”

“……”

“不過,這是我應得的‘報應’。我們小姑娘應該學着心狠一點,對任何人都一樣,不要輕易原諒。”

駱湛說完,流連不舍地收回手,直起身:“那我走了,你休息?”

“嗯。”唐染點了點頭。

駱湛轉身,朝病房外走。

到門前時他停住,回過頭問:“真的不要我在這裏陪你過生日嗎,”駱湛一頓,壞心眼地笑,“主人?”

病床上的小姑娘不負所望,白皙的臉兒很快就紅起來。

她攥着手下的被子,努力繃起臉兒:“我要聽駱駱的建議,對任何人都狠心一點,所以……不,不要。”

駱湛輕啧了聲,好氣又好笑:“我教你的,你就準備全用在我身上?”

小姑娘抿着唇不說話,目不斜視,小臉繃得嚴肅又冷酷。

“好吧,”駱湛踏出房門,最後一眼他望着病床上的女孩,眼神柔軟下來,“晚安,我的小姑娘。”

“……”

病房門合上。

重新恢複黑暗的房間裏,安靜許久後,病床上的女孩慢慢躺下去。

對着頭頂昏暗裏的天花板呆了許久,被子被小姑娘攥着角,一點點拉上去,蓋過白皙透紅的臉頰。

又許久後,被子下面傳出來一聲低低的帶一點清淺笑意的呢喃。

“晚安,駱駱。”

駱湛站在唐染的病房外,靠在牆角,無聲地垂眼等着。

直到他留了一條縫的病房門內,那個寂靜房間裏唯一且極輕的呼吸聲一點點勻稱平穩下去,駱湛才慢慢站直身。

他将最後一絲門縫合上,插着褲袋轉身往樓梯口走。

經過護士站時,駱湛的對面正走出來一位年輕的女護士。駱湛之前并未見過她,也不在意,耷拉着眼便準備走過去。

然而對方卻在擦肩時看了駱湛一眼後,突然停住,又轉頭看向駱湛:“啊,是你。”

駱湛腳步一停,眼簾淡淡撩起:“我們認識?”

護士愣了下,随即有些抱歉地笑:“我是不是有點太突然,吓到你了?抱歉,不過你應該是v1房間住着的那個小姑娘的男朋友吧?”

“……”

駱湛回眸。

他方才走出來的那個房間,就是家俊溪這家私人眼科醫院附屬療養院的vip1號病房。

駱湛冷淡的情緒緩和了些,他沒承認也沒否認,只側過身說:“我不記得在v1病房裏見過你。”

“我們确實沒互相見過,但我見過你,”護士笑起來,“準确地說,我是見過你的照片,很多很多張。”

駱湛一怔,皺眉:“我的照片,在什麽地方?”

護士伸手一指,笑着說:“就在那位小姑娘的病房裏啊。前兩個月,這位小姑娘每天都來我們護士站拿一些別人從來不看的科技領域相關的報紙,還會把裏面關于一場叫什麽松客杯的比賽追蹤報道都剪下來。有一天我去給她換藥的時候看見了,她有給我看她的收藏——小姑娘為了找你所有參加過的比賽的報紙剪輯,恐怕費了不少的工夫哦。”

駱湛難能愣神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所有?”

“是啊。”護士不設防地笑着說,“我看裏面最早的報紙照片應該有六七年了吧?你在裏面看起來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呢。如果不是這小姑娘收集了你每一年的照片,那我肯定不敢确定是你。”

“你剛剛說,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嗯,兩三個月前了。小姑娘眼睛拆線手術不久,那會我還叮囑她不能一直盯着這些東西看呢。”

“……”

駱湛在原地僵了兩秒,慢慢轉過頭去,眼神複雜地看向身後他走來的那個病房。

如果早就收集了每一年他參加比賽的照片,那就能夠解釋,唐染一個多月前在k市國際機場見到他為什麽會沒有一丁點意外的反應了。

她是做好所有的心理準備,不知道練習過多少遍他們的見面,才去到那個機場裏的。

甚至包括他們提起幼年的男孩時,她的那句回答——

【其實,我已經忘記他長什麽模樣了。畢竟已經過去太久了。】

真正的事實是,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她只是為了他,為了他的所有負罪感和自責心,在所有人面前裝作忘記了那個讓她失明了整整十年的“罪魁禍首”的模樣。

駱湛垂眼,慢慢攥緊拳。

“明明說要學着心狠,卻在最大的事情上這樣簡單就原諒了。”駱湛啞聲說完,松開發僵的手指。

他自嘲地輕勾起嘴角,手插回褲袋,修長的身影沿着樓梯慢慢往下走去。

“可是怎麽辦——就這樣原諒那個只會逃避的膽小鬼,我做不到。”

唐染的舊生日過去了一個周,她都再沒有收到駱湛那邊的消息。

直到譚雲昶的一通電話,突然在那個周日的下午沒什麽征兆地打了過來。

唐染剛接起電話,手機對面譚雲昶的聲音就急沖沖地鑽進她的耳朵裏:“唐染妹妹,你最近兩天有和駱湛聯系過嗎?”

唐染愣了下,本能地搖了搖頭,然後才想到譚雲昶看不到自己的反應,她開口說:“沒有,上周我的生日後,我們就沒有聯系過了……出什麽事情了嗎?”

譚雲昶咬了咬牙:“沒事,我再——”

“店長,”唐染攥緊手機,聲線不自覺地繃緊起來,“駱駱的任何事情,我希望你都不要再瞞我了。”

譚雲昶一噎。

過去好一會兒,在唐染的再次催促後,譚雲昶只得開口:“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和你說這些,萬一讓駱湛知道了,估計要追着我滿街捶的……”

唐染緊張得屏住呼吸:“到底怎麽了?”

譚雲昶:“從這周四到今天,駱湛已經有整整三天沒在實驗室露過一面了——他的手機打不通,我給駱家打電話,他們不肯透露,我去駱家找人,他們也不放我進去。”

唐染只覺得腦袋裏嗡的一下,瞬間所有思考能力就清了空。

過去好幾秒,她才臉色發白地問:“駱、駱駱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我也是這樣猜測的。我們有個朋友叫齊靳,他消息非常靈通,很多事情我們也是找他打聽,所以聯系不上駱湛以後我就去問了他。”

譚雲昶說完,似乎有些遲疑地停下來,斟酌了一兩秒他才為難地開口:

“按照齊靳的說法,駱老爺子今年的壽宴不知道什麽原因推遲到了這周三。唐世新代表唐家上門拜訪,駱湛當着許多名門望族的來賓的面公然忤逆頂撞了駱老爺子,直接和唐家撕破臉、再沒任何餘地地絕了兩家婚約的可能性……”

譚雲昶沉默下來。

而唐染呼吸都輕輕發抖,她緊緊攥起指尖,掐得掌心都發紅深陷了也沒意識到:“然後呢?”

譚雲昶嘆氣:“說是,說是駱老爺子氣瘋了,當場請出他們駱家祠堂裏的家法棍,要駱湛答應婚約、再向唐世新道歉,不答應……不答應就打到他改口、服軟。”

唐染眼神一顫:“那他答應了嗎?”

譚雲昶默然半晌,幽幽地嘆了聲氣:“齊靳說,駱湛跪着的那塊青磚都淌成血泊了……直到昏過去前,他一個字都沒說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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