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只絨白毛團從應周懷裏探出腦袋,前爪搭在應周手臂上,對着許博淵龇牙咧嘴地叫了起來。
許博淵覺得這團毛球可能是想通過叫聲威懾他,然而以毛團的聲量和體型,這威懾聽起來就跟撒嬌似的,除了把他的主人叫醒以外,沒什麽用。
應周的手按在毛團的頭頂上搓了兩下,迷迷糊糊睜開了眼,輕聲道:“嗯?天亮了……?”
小白掙脫他的手,朝着許博淵的方向叫個不停,應周這才遲鈍地扭過臉去,看到許博淵的瞬間,墨瞳底下睡意頃刻褪了幹淨。
他以一個不算太好看的姿勢從地上爬起來,兩三步竄到許博淵眼前,脫口道:“許姑娘怎麽樣了?”
許博淵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深沉也看不出來在想什麽。應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準備再說點什麽,許博淵突然轉身,丢下一句“跟我過來”,大步走了。
應周在原地眨了眨眼,就見原來跟在許博淵身後的下人們面面相觑,頗有默契地齊齊退開,給應周讓出了路來。見應周站着沒動,其中一名門童大着膽子上前道:“公子,世子請您進去。”
“哦……”應周這才把小白掂了掂,舉步跟了上去。
昱王府占地不小,正是夏末枝葉茂密之時,重影疊疊,還帶着露水,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廳堂,又過水榭,進入花園後的一座別致小院。
許博淵在許婧鸾閨房前停下腳步,待應周在後頭匆匆跟上走至身旁,他沒有回頭,沉聲問道:“阿鸾她……你有辦法治好她麽?”
恰好有侍女端着木盆出來,裏頭的水紅到發黑,房門一開一關,血腥味撲面而來。
應周沒想到情況會如此嚴重。
他雖有紫玉環,卻不知紫玉環對詛咒管不管用,若不管用,就必須去找那下咒之人,也不知許婧鸾還能撐多久,因而心中其實沒幾分把握。
但他側頭時,見與他距離不過一步的許博淵眉頭緊蹙,因為一夜沒睡,他的眼底烏青,眼中滿滿擔憂與疲憊之色。與昨晚初見時冷漠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完全不同,他的語氣很軟,聽起來像是懇求。
應周突然有些不忍。
若是紫玉環不行,他想,大不了就舍棄這具肉身,再回仙界尋其他法寶試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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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堂堂不周山君,總不至于連個小小的詛咒都治不好才是。
于是他輕拍了拍許博淵的肩膀,“放心。先讓裏面的人都出來罷。”
許婧鸾的情況确實不好,侍女們出去後沒人給她擦臉,血便源源不斷地從嘴角溢出,順着臉側滴落在床單上。
若非親眼所見,應周實在無法想象凡人這樣一具渺小的身軀中,竟然能吐出這麽多血來。
就連小白也因為這股濃重的血腥味遠遠跳開,蹲在了外間的窗棂案上。
應周忍着胃裏的不适坐在了床邊。
許博淵在兩步開外的地方,就見應周既不號脈,也不看診,卻從袖中掏出了一枚通體潔白的玉環來,上頭拴着朱紅色的繩,繞在玉身上,白與紅相對比,更顯得玉質白璧無瑕。
仙人們的法寶除了與生俱來的本命法寶,剩下大多是自己動手制成。為了法力更更好地儲存,通常會尋找天地之間的靈物來做載體,譬如隕鐵、玉石、寶珠等,材料的質地越好,制成的法寶品質也越高。那些對凡人們來說可遇不可求的寶物,對仙人們來說,簡單如探囊取物。
就譬如這一枚小小玉環,應周不會覺得它有多珍奇,然以許博淵來看,這乃是一枚當世難求的好玉。他出身皇室,從小見過的寶物舉不勝舉,卻從未見過能有任何一塊玉,能與應周手中這一塊相提并論。就憑這枚玉環,足以為應周從琊晏閣贖身,許博淵不明白,應周為什麽要待在那種地方。
應周取出玉環後,将玉環舉到了許婧鸾胸口正上方,緩緩松開了手。
許博淵本以為玉環會摔在許婧鸾身上,卻見那玉環突然閃爍了兩下,竟然漂浮在了空中!他瞳孔一縮,玉環閃爍地越來越快,浮在空中,如同一方磨盤,緩緩旋轉了起來。
“你……”
許博淵看着那玉環,半晌才發出這一個音來。
應周卻松了一口氣,因為紫玉環開始發光後,許婧鸾嘴角的黑血停止了流動,像被鎮壓了回去,許博淵恍惚中似乎看到那血倒退着,回到了許婧鸾的口中。
應周指着許婧鸾身側,問:“你能看到嗎?”
許博淵一愣,“什麽?”
“黑氣。”
許婧鸾周身萦繞着一股濃郁的黑氣,揮之不去,其中隐隐散發着一點零星的妖氣,應周沒有接觸過詛咒這種法術,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
許博淵看着應周所指的地方,又瞥過應周一臉誠懇的表情,沉默半晌,道:“看不到。”
“哦。”應周點了點頭,收回了手。
許博淵遲疑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嗯?這是紫玉環,”應周道,“能治百病,且先試試。”
一塊玉環,如何治病?
若是從前,許博淵定會立刻痛斥應周裝神弄鬼,但見此刻紫玉環就在他面前華光溢彩,當空旋轉,又想起昨夜那頭白虎,人生頭一次,對從來不信的鬼神之說産生了一點動搖。
兩個人一坐一站,許博淵不再詢問,應周便也不做聲,目光鎖在紫玉環上。許婧鸾停止吐血後,整個人的狀況看起來好了許多,除了臉上慘白沒什麽血色外,呼吸平緩,就像睡着了一般。應周想起昨夜許婧鸾遞來的方帕,便拿起床頭打濕的布巾,為她把臉上殘餘的血跡輕輕拭去。
許博淵站在離床幾步的地方,應周坐在床尾,從許博淵的角度看過去,恰好能看到應周的側臉。
飽滿利落的天庭,纖長的睫毛交錯覆蓋在一雙深瞳之上,在眼底投下一片剪影,整個眼尾分明是下垂的,眼角卻有一點向上翹起的弧度,就是這一點弧度,使得這雙眼即使是不笑的時候也帶着溫柔惬意的笑意;他的鼻梁不算特別高,鼻翼小巧,五官沒有攻擊性,看起來十分舒服;那雙唇不點而紅,不是胭脂紅,是自然無比的水紅色,有點像半熟時的櫻桃,又帶着點荷花瓣的粉色,唇形飽滿,與天庭、鼻梁組成了完美的曲線,就如方才那枚玉佩一般,輕輕一瞥,滿眼驚豔。饒是許博淵閱人無數,見慣了世間絕色,也必須承認,這人長得實在是好,比眉清目秀多了一分精致,又比美豔妖嬈多了一分出塵,糅合在一起,是最恰恰好的分寸,若是女子,定擔得起一句傾國傾城,幸虧是個男人。
紫玉環在半空中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終于停止了發光,應周伸手接過,許博淵上前一步問:“阿鸾如何?”
應周仔細查看許婧鸾周身,方才環繞着她的黑氣散去了不少,但仍有那麽一股,繞住了許婧鸾的脖頸,像一個項圈,應周指着那處,“詛咒尚未完全破解,看來還是必須找到下咒之人才行。”
“……詛咒?”
應周點了點頭,“其實我也不太明白這些……”
他本來想說,不如再去琊晏閣問一問竹瀾,他懂得比較多,但話至嘴邊又想到,就像他沒有告訴竹瀾許博淵是龍子一樣,擅自告訴凡人竹瀾的妖怪身份也不太合适,遂又把話咽了回去,改口道:“有些妖怪擅用此法,以生靈祭獻,詛咒他人,這類法術比較惡毒,尋常妖怪也不會輕易使用。恐怕是有妖怪想要對付你,這次沒得手,也許還會有下一次。”
許博淵的表情有些複雜,前一刻他剛對鬼神之說産生了一點懷疑,下一刻就從應周口中聽到了“妖怪”二字,他的第一反應是卻不是“啊,這世上果然有妖怪!”,而是“我可能聽錯了”;等他把應周的話過了一遍腦子,确認自己沒有幻聽,第二反應則是,這個人在裝神弄鬼,說不定是個江湖騙子;可是他看着應周的臉,反駁的話到嘴邊了竟然說不出來,最後最姍姍來遲的第三個反應終于通上了一點關竅,他想,如果這世界上真的妖怪有的話,眼前這人……
大概是狐貍精變得罷——
他在三個反應中掙紮半晌,表情變幻莫測,最終塵埃落定成了一句:“你到底是什麽人?”
應周這才想起他似乎還未自報家門,真是失禮,于是半側過身認真道:“我叫應周,應承之應,不周之周。”
南靈總是嫌棄他這名字取得太随意,念出來一點山君的威嚴也無,應周自己倒是覺得很好。應造化,承山靈,居于不周,簡單兩個字之間,便包含了他身為不周山君的一切。
應周,這兩個字在許博淵舌尖滾了一圈。
他不是竹瀾,聽到“不周”不會立刻想到萬裏不周山,只是覺得尋常人若說周字,大都會用周全、周道之類的詞,聽起來也好聽一些,偏眼前的人要說“不周”——不周,非圓,怎麽聽都不太吉利。
“你方才說,有妖怪要對我下手?”
“是,”應周點點頭,在心中組織了一下措辭,正準備将許博淵身負龍氣,是人間金龍屏障修複的關竅一事好好解釋一遍。
然而猝不及防的“咕嚕”聲打斷了他。
許博淵的表情凝滞了一瞬,應周的耳朵騰得紅了。
兩人本在對視,應周的表情還是端着的,因他方才特意醞釀出了一種要說大事的氣氛來,這會兒那股集結在丹田裏的氣還沒來得及散開,然而眼底閃過的窘迫出賣了他,隐隐從黑發中露出一點的耳朵尖已經紅了。
說真的,他張着唇欲言又止的樣子在許博淵看來是有些傻的,把他身上清風明月的出塵氣質碾碎了大半,但不得不說,還是很好看,而且這種沾上了煙火氣息的好看,讓他看起來有幾分可愛。
許博淵不動聲色地掐了掐負在身後的手心,“餓了?”
“唔,”應周擡手揉了揉肚子,心想紫玉環能治天下百病,不知道能不能把他這一餓肚子就叫的毛病也治好,好歹他也是個神仙,動不動就肚子叫實在很丢人啊——
他朝許博淵讪讪一笑,道:“是有點……”
許博淵看了一眼床上仍在昏迷但呼吸平緩的許婧鸾,确定她已經不再吐血,才道:“先用早膳罷。”
許婧鸾嗜甜,許博淵便特地請了南方來的的廚子。其實許博淵自己是不大喜歡甜口的,但他願意在這種小事上盡可能遷就許婧鸾,因而昱王府中的膳食總是偏甜。
早膳擺在了許婧鸾院子的小花廳裏,一張四人圓桌邊兩人對坐,正中間的大碗裏盛着蓮子百合粥,另有山藥竹荪卷、蟹黃豆腐、蜜漬糖藕、酒腌兔肉、冰片黃瓜圍了一圈。
應周如今已經習慣了用筷,吃起飯來風卷殘雲,不一會已經添了第二碗粥。許博淵本想借着吃飯的時機繼續方才的話題,但就應周這吃飯的架勢,他竟然完全插不上話。
倒不是不能打斷他,而是應周的表情實在太過投入,仿佛眼裏只剩下了這一桌的菜,又仿佛這些食物是什麽了不得的珍寶一般,你看他動作很快,卻很虔誠,看着食物時的表情朝聖似的,那雙眼睛一直亮着,許博淵從中看出了誠懇的贊嘆,竟然沒舍得打斷他。
托應周的福,平日都是一碗粥點到為止的許博淵,莫名覺得這一桌偏甜口的早膳味道似乎比以前好了一點,破天荒也再添了一碗——可能是昨晚确實累了,也可能是因為許婧鸾轉好後心中巨石落地,又可能是應周臉頰鼓起咀嚼食物的樣子,竟然有幾分秀色可餐。
眼見應周戀戀不舍咽下最後一勺蟹黃豆腐,許博淵終于找到機會開口,然而一開口,卻說出了自己也沒想到的一句話來:“若是沒吃飽,我讓他們再送一些來。”
說完之後他自己倒是先愣了愣,然而很快又恢複了冷漠的表情,面無表情地想,雖然應周是琊晏閣那種地方的人,但只要他能治好許婧鸾,別說一頓早膳,就算是要昱王府供他一輩子也是應該的。
應周看着一桌空盤目露掙紮,半晌後艱難卻堅定地搖了搖頭,矜持道:“不用了。”
許博淵以為他是吃撐了,畢竟桌上這些東西足有四個人的分量,許博淵勉強吃了一個半,應周一個人吃了兩個半,殊不知應周心裏想的卻是:這昱王府的飯菜也太好吃了罷,好想留下來再吃一頓午飯啊!不行不行,不能再吃了,萬一他覺得我是個飯桶,不願意留我再吃午飯怎麽辦?為了長遠計,早飯就到此為止罷!
侍女們端來竹葉水伺候漱口,這些事情應周倒是在琊晏閣裏學會了,做起來還挺像一回事,動作優雅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少爺。
漱口後淨手,侍女遞上節巾,應周正在擦手,突然外頭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名侍女,雖然換了紅裙,但應周還是一眼認出,這就是昨晚跟在許婧鸾身後的那名綠衣小厮。
那綠衣小厮……哦不,紅裙侍女闖進花廳,滿臉淚水,一邊跑一邊喊,“不好了,世子!不好了!”
應周頓時意識到事情恐怕不妙,果然就見她噗通一聲跪在了許博淵面前,額頭直接撞了地,從聲音到身體都抖成了篩糠:“郡主她……郡主她沒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必須先把飯吃了,不然下一章傻周就該餓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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