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花廳與許婧鸾的閨房不過幾十步路,應周進去時,裏頭的侍女已經跪了一地,都在低聲抽噎。許博淵大步走得很穩,可是應周看到他衣袖下骨節分明的手緊握成拳,在顫抖。
他在許婧鸾床前立住,手臂繃緊了幾次都沒能擡起來。
凡間多有生離死別,應周在話本子中看了許多,遇到寫得好的,透過文字傳出的悲哀如有實質,能讓他感慨許久。但或許是因為神仙的壽命太過漫長,長到他對生死并沒有多少執念,所以也只是感慨罷了,與他偶爾會感慨不周山為什麽那麽冷,南靈的琴聲為什麽那麽難聽沒有多少分別。
但此刻他站在許博淵身後,看他寬闊的肩膀僵硬着,身上還穿着昨晚那件黑色勁裝,周圍的哭聲絞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将一股濃烈的哀傷螺旋至許博淵挺拔的背影上,透過他們之間所隔的空氣感染了他,應周擡手按住了胸口,他第一次,活了兩千年,第一次,有些難過。
“許博淵……”
應周輕聲喚道。
這一聲穿過十幾名侍女的哭聲,仿佛喚醒了許博淵的神智,他飛速地探出手,在許婧鸾的脖頸上一按。只是一瞬間而已,應周看到許博淵本來還能撐着的身體徒然垮了下來,他跪在了床邊,手改為抓,狠狠握住了許婧鸾纖細的手腕,
“阿鸾……”
許博淵發出一聲困獸般地呢喃,扣着許婧鸾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節分明而僵硬,随即他的身體顫抖起來,以肉眼可見的幅度——
從應周的角度看不見他的臉,但應周想,許博淵應該是哭了。
紫玉環在他的衣袖裏,應周勾住紅繩将它拉了出來,挂在食指上的玉環依舊潔白無瑕,在晨曦中散發着細膩溫婉的微光。應周的目光落在玉環上許久,其實他已經有了決定,只是……好罷,沒有什麽好只是的,就這麽做罷,明年多送幾兩茶葉給南靈賠罪也就是了。
“啪”得一聲脆響,在低婉沉重的哭聲中分外清晰,侍女們聞聲轉頭,就見地上碎了一地的玉石碎片,應周蹲在那裏翻翻撿撿,最終挑出了一塊形狀圓潤一些的,在指間滾了兩圈後他起身至床邊,在一地驚愕的目光中拍了拍許博淵的肩膀,“許博淵。”
許博淵的眼睛果然是紅的,只是沒有淚水,他看着應周的目光有些呆滞,應周蹲下身來,想将碎片遞給他,然而許博淵眼底突然一寒,握成拳的手毫無預兆擊中了應周肩膀!
“滾。”
這個字像是從咬緊的牙縫中擠出來的一樣,破碎扭曲,卻透露着巨大的無可承載的悲哀。
應周跌坐在地上,額頭立刻就滲出了冷汗,疼得倒抽幾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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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紫玉環碎片落地,随着幾聲清脆響聲,恰好停在了許博淵腳邊。
許博淵的目光落在那小小一塊的瑩白上,有些恍惚,這塊絕世寶玉碎得如此随意,就像許婧鸾一樣,分明幾個時辰前還在他面前活蹦亂跳,幾個時辰後,已經只剩下一具停止了心跳和脈搏,逐漸冷卻的身軀。
“她……”應周按住左邊肩膀,艱難地從地上坐起來,“把玉放在她嘴裏,還有救……”
許博淵垂頭看着那塊碎片,表情僵硬,仿佛沒有聽見。
紫玉環碎開後裏頭蘊藏的仙力失去載體也會很快消散,若不趕緊注入許婧鸾體內這玉就白摔了。應周見他沒反應,只能自己手腳并用,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從地上爬起來,撈起那碎片,忍着肩頭痛楚,一手掐許婧鸾下颚,另一手将碎片推進去,抵在了她的舌尖上。
應周不懂凡人號脈那一套,只能伸手去探許婧鸾鼻息,幾息之後,他感到一股熱氣撲打在他的指背上,十分微弱,幾乎難以察覺,但第二下,第三下……确實存在。
雖然許婧鸾脖子上那一圈黑氣還是沒有消失,但至少争取到了一點時間,應周松出一口氣,扭頭對許博淵道:“有呼吸了。”
端康郡主一死一活,昱王府上下可以用雞飛狗跳來形容.
太醫們挨個過來診脈,然後挨個目瞪口呆——已經斷了一次氣的人,莫名就活了,不可思議。方才還啼哭不止的侍女們這會兒似乎又找到了活下去的人生目标,走起路來都帶風。
應周本來站在床邊,然人來人往的多了,又覺得自己礙事,于是站到了小白蹲着的窗棂旁,與白貓瓜分了這一個僻靜的角落。小白跳進他的懷抱裏,一只前爪搭在他的肩頭“喵”了兩聲,應周用沒受傷的手抱着他,低頭笑了笑,“沒事,不用擔心。”
他這具身體說脆弱似乎很脆弱,與凡人沒什麽不一樣,然而說堅固也堅固,從幾百丈的高空摔下來也沒摔碎,如今不過挨了許博淵一拳,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大事,也就是皮肉有點痛罷了。
許婧鸾雖然有了脈搏與心跳,但仍然昏睡不醒,太醫們依舊看不出個子醜寅卯,除了反複确認許婧鸾死而複生這個事實外,束手無策。索性這個時候許博淵已經從方才的打擊中冷靜下來,他穿過滿屋子混亂的人群,将視線鎖定在窩在角落裏的應周身上。
應周被他擊傷的手臂垂在身旁,懷裏抱着一團白色毛球,單薄的身軀依靠在窗臺上,窗紙中透進來的一點微光打在他背上,将他整個人都柔和了開去,有點模糊——又是那種泡沫幻影般的感覺,周圍熙熙攘攘,只有他孑然獨立,好像與這個世界毫無瓜葛。許博淵竟然有些不敢眨眼,仿佛只要有一瞬間沒有看着,這個人就會從眼前消失。
那一刻其實他的腦子裏一片混亂,什麽也沒有來得及想,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走至了應周跟前。
說點什麽罷,他想,于是一句“謝謝”就順理成章地出口了。
應周還沒有什麽反應,懷中小白突然一步躍下擋在了二人之間,朝着許博淵炸起白毛,龇着牙叫了起來。與平日裏細細軟軟的貓叫聲不同,此刻他的叫聲更像是某種兇狠的猛獸,許博淵一愣,無端想到了昨夜那只通體雪白的虎。
“小白,”應周沖許博淵歉意地笑了笑,俯身撈起地上的毛球,白皙纖直的手指在毛球耳朵上掐了兩下,低聲道:“他也不是故意的。”
小白不依不饒地又叫了兩聲,應周跟教訓小孩子似的,食指在小白額頭的王字上一彈,“再叫就把你送給竹瀾。”
許博淵早就調查過琊晏閣,托許婧鸾的福,他對裏頭的什麽梅蘭竹菊的名字都很耳熟,應周一說“竹瀾”,他便想起來,竹瀾正是琊晏閣如今的頭牌。
小白一聲喵叫卡在喉嚨裏,金黃色的豎瞳瞪大,鼻頭聳動,兩側的胡須一抖一抖,三瓣唇張開露出底下的虎牙,許博淵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竟然在一只貓的臉上看出了“震驚”與“受傷”的表情。
這只貓……是貓妖嗎?許博淵想,也許昨晚那只虎也是只虎妖罷,那麽眼前的應周,又是什麽呢?
“抱歉。”
“嗯?”應周擡頭對上許博淵的視線,這才反應過來,“我沒事,不用道歉。”
應周比許博淵要矮一些,微微仰着頭才能與他對視,大概是因為被道歉了,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她身上的詛咒還未解除,紫玉環裏的法力有限,撐不了太久……”
方才才親眼見證了起死回生的奇跡,半個時辰前還無法信任的話此刻已經激不起一絲懷疑,只要能救許婧鸾,管他是妖是魔,許博淵沉聲道:“要怎麽做才能解除?需要我做什麽?”
應周想了想,問:“昨晚那個……那個人在哪?”
他指得是那個黑衣人,哪怕是法力再高強的妖怪,也不可能憑空在別人身上下咒,總得有些接觸罷,也許可以從那人身上找到一點線索也說不定。
許博淵很快答道:“送去大理寺了,我帶你去。”
昱王府的馬車寬敞舒适,應周把小白放在膝蓋上,左肩還是很疼,擡手揉肩的動作落在許博淵的眼裏,許博淵便從主座上起身,坐在了應周身旁,帶着歉意道:“抱歉,剛才一時情急。你把衣服解了,我給你……”
——他戛然而止,因他突然想起,應周是琊晏閣那種地方的人,與尋常男子不同,男女授受不親這一條對于他們之間也是适用的。他不想應周誤會什麽,也理應避嫌,但話都說到這裏了,再改口未免尴尬。而且應周的肩膀是他傷的,人家為救許婧鸾砸了玉,受了傷,此刻還馬不停蹄奔波,自己若是不聞不問,豈非狼心狗肺?
他的手上捏着一個白瓷瓶,是上好的紅花藥油,方才叫人備車時吩咐小厮去他房中取來的。因他常年練武,床頭總是備着金瘡藥酒一類,都是宮中秘方精細熬制而成,效果顯著。本想趁着路上的時間為應周上藥,結果現在卻進退兩難,一時尴尬。
然而應周歪頭看着他,明顯是在等他把話說完,許博淵只能說出了最後兩個字來:“上藥。”
“哦。”
應周不知道他心中這一番彎彎繞繞,聞言自然而然解了灰色外袍。
底下白底昙花紋的單衣束二指寬的腰封,勾勒出單薄卻流暢的身體曲線,應周松了領口向旁邊拉開,許博淵這一拳未盡全力,只是肩頭上淤青了一塊,位置在鎖骨下方半寸,靠近胸口,應周自己一低頭就看到了。
他的皮膚很白,顏色偏冷,肩骨瘦削,從側面看線條利落,一道鎖骨從脖頸下至肩上,劃分出深陷的肩窩,那一塊淤青正在鎖骨下兩寸的地方,十分醒目。微微低頭時,黑發垂落一縷,隐約可見修長美好的後頸曲線,頸與肩的交接處是突出的脊骨的形狀,不似女子般柔軟嬌弱,別有一種屬于男子的賞心悅目。馬車裏有點昏暗,他卻仿佛會發光一般,質潤如玉,明明是溫和的,卻刺得許博淵雙眼微微發熱。
許博淵不禁閉了一下眼。
“唔,”應周擡手戳了戳淤青的地方,道:“不是很嚴重。”
他從天上摔下來那一下,身上摔出了數塊這樣的淤青,比這一塊大得多也疼得多,但過了幾天就自己消退了。
許博淵深吸一口氣,将胸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煩悶焦慮強壓下去,道:“我給你上藥。”
紅花藥油的味道不算難聞,清幽濃厚的藥味中,許博淵手指沾取後在應周的淤青上揉推起來。
應周的皮膚很涼,比尋常人的體溫似乎要低一些,綢緞般光滑細膩,許博淵的拇指本來按在他的肩頭支撐,然打滑了兩次後只能轉而撐在肩窩裏,另四指将淤血由中心向外推開,上下左右,每個方向重複兩次。他做起這些來很有經驗,下手力道控制得很好,應周倒沒有覺得多疼,只是因為那藥油滲入皮膚,肩頭開始發燙了。
見他眉頭緊蹙,一臉不舒服的樣子,許博淵下意識放輕了一點力道,“疼?”
應周搖頭,水紅色的唇裏吐出一個字來:“熱。”
許博淵的手指一頓,白瓷瓶從另一只手上脫落,落在了地上,咕嚕嚕滾了出去。
其實事後回想起來,許博淵覺得自己那一刻的反應實在是有點可笑,但在當時,他心中回旋的所有念頭零零總總彙聚成了一句話:琊晏閣不愧是大昭首屈一指的南風館,□□出來的人果然是……風情萬種。
許博淵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應周眨了眨眼,問:“好了麽?”
“好了,”許博淵把地上的藥瓶撿起來,“一點淤血而已,推開就沒事了。”
“哦……”
應周低頭一看,橙紅色的藥油還沒有完全滲透進去,不知為何,應周總有一種其實這藥還只上了一半的感覺。他伸出手指刮了刮,刮下一指頭油來,如果就這樣穿衣服,勢必會把衣服弄髒,于是自己照着許博淵方才的動作,又揉了幾下。然而他沒有經驗,藥油沒推進去不說,反倒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氣。
一面素色的帕子突然落在應周眼前,許博淵已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正掀開車簾看出去。街上的叫賣、行人的腳步與馬車的噠噠聲混雜在一起傳進來,熱鬧非凡,他的聲音卻莫名有了幾分冷意,“把衣服穿好,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喂幺幺零嘛,這裏有個人擦個藥擦出了半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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