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許博淵是昱王世子,雖尚未承王位,但在禁軍裏挂了個不大不小的四品閑職,又沾了皇親國戚的身份,大理寺對端康郡主遭人綁架一案自然是十二分上心。仵作連夜被叫來驗屍,然而查驗了那黑衣人周身都沒有找到死因,許博淵登門時,大理寺卿正要派人去昱王府送信請示,看是不是要剖腹細查。
“來來,世子這邊請。”
大理寺卿方簡今年四十有二,在斷案上算不得有多少天賦,在為人處事上卻精明得很。應周容貌實在出色,錦灰華袍下身量纖直,懷裏還抱着一只頭頂王字的白貓,與前頭許博淵一身黑衣勁裝站在一起,實在是怎麽看怎麽怪。方簡猜想他應該是琊晏閣的小倌,畢竟昨夜端康郡主就是在從琊晏閣回家的路上出的事,許博淵帶着琊晏閣的人來不算意外。
當今陛下子嗣單薄,後宮裝了百來號人,卻至今只得一子。端康郡主打小就長得好,口齒又伶俐會讨巧,深得皇帝歡心,幾乎是把她當親女兒寵着的,一切規格比照公主。再加上太子沒有其他兄弟,昱王府這一支在皇族宗室中舉足輕重,若能搭上昱王府這條線,無論是對仕途還是家族的發展都是一大助力。這麽大好的機會理應人人趨之若鹜,然端康郡主年過十八卻至今未無人上門提親,唯一兩年前皇帝曾頑笑試探禮部紀侍郎,也被婉轉拒絕。
——嫁不出去,這愛逛窯子的習慣是主要原因。
京城世家裏誰人不知端康郡主愛去琊晏閣,雖傳言說每回都是去聽個曲喝杯茶就走人,但事實如何誰知道呢?我管你是郡主還是公主,誰會沒事兒閑得給自己尋這麽大一頂綠帽子戴。
不過這些都輪不到自己操心,人親哥都不急呢,他還是想想該怎麽查這案子比較實在。方簡眼觀鼻鼻觀心,沉默是金,引二人至停屍間,親自掀開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
此刻距離這名黑衣人死亡已有五個時辰,仵作為了驗屍已将他的外衣除盡,白布被揭開至胸口位置,可以看到雲霧狀的屍斑蔓延在皮膚下,呈紫紅色。這倒不算什麽,最可怕的是,屍體的臉上還挂着昨夜那抹詭異的笑容,嘴角咧開的角度早已超出尋常人的範圍,在昏暗的停屍間裏,這股獰笑真叫人頭皮發麻。
許博淵問:“方大人可查到此二人身份了?”
方簡答道:“已經描了兩名匪徒的畫像叫人挨家去問,只是這二人很有可能不是京城人士,恐怕很難找到線索。”
這一點也在意料之中,許博淵并不為難方簡,“既然出現在了京城,總要吃喝住行,不可能不與他人接觸。煩請方大人将畫像取一份予我,昱王府也會派人協同打聽。”
方簡求之不得,忙親自取畫像去了。
停屍間內只剩下許博淵與應周二人,許博淵道:“你抓緊時間,他很快就會回來。”
應周點頭,手指在小白額頭上一彈,小白不情不願地從他懷中躍上放置屍體的木床沿邊,從屍體頭部開始,由上至下聳動鼻頭。與此同時,應周上前兩步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前浮現出一朵玲珑六瓣雪花紋樣,他将雪花按在了屍體的眉心上,雪花紋如同刻印一般,緩緩旋轉三周,刻入屍體眉心後光芒沉寂,消失不見。
許博淵看不見那光,只能見到應周手指在屍體眉間輕輕一點,随後蹙着眉,像是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扭頭掀開了另一具屍體的白布。方簡給他們看的是釋放黑氣襲擊許婧鸾的那一具屍體,而應周掀開的則是被許博淵一箭穿心的那個,他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動作。
這一回雪花旋轉入眉心後沒有消失,在皮膚下發出了銀白色微光,應周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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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博淵不明所以,“什麽還在?”
應周答道:“魂魄還在。”
許博淵一愣,卻見應周閉上了雙眼,昏暗的停屍房中,他筆直而立,周身散發的氣場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不知為何,許博淵在他身上看出了一種屬于上位者的威嚴——
他生于皇家,對這種氣場再熟悉不過,那是刻入骨髓中,非一朝一夕可以養成的,占據絕對地位時的強勢。
應周的意識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無數石碑中央,每一塊石碑後都是累累白骨堆積成的土坡,舉目望去,天是黃昏時分的橙紅,地是血液幹涸後的殷黑,石碑林延伸至土地盡頭。
應周腳步微動,忽然一顆人頭骨咕嚕嚕滾至他腳邊,空洞的眼眶正仰面朝着他,裏頭的濃黑仿佛要将他吸進去。
眼前的景象如阿鼻地獄詭異恐怖,應周雖不覺得害怕,卻還是感覺到了十分的不适。
他盯着那骷髅許久,開口道:“是你嗎?”
骷髅毫無反應,只是固執地用沒有了眼球的雙眼望着他。
應周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在骷髅眉心點了一下,白骨上的冰冷如有實質,仿佛穿透了夢與現實的屏障傳至應周指尖,比他所觸碰過的任何事物都要冰冷。
應周再次問道:“你有話要對我說,是嗎?”
骷髅的眉心浮現出一團微光,漸漸化成了雪花的形狀,正是他方才按下的那一枚,旋轉不停,應周将手指按上去,突然眼前飛快閃過一幅畫面——
巨大的桃花樹下,亭亭玉立的女孩兒身旁跟着個矮墩墩的男童,二人手牽着手,沖着應周所在揮手微笑,桃花瓣洋洋灑灑落在他們身上,像一場粉色的細雨,女孩兒喊道:“哥哥!”
男童牙牙學語:“嗝,嗝!”
應周心中徒然湧起一股奇妙的感情,要從他的胸口滿滿溢出,是溫暖的,也是甜蜜的,難以抑制地在他胸口翻滾,有點像燒開水時撲騰的氣泡,争先恐後地浮出水面,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
畫面一閃而過,他又回到了白骨之地中,骷髅在他指尖下,眉心雪花閃爍,應周輕聲問道,“那是你的家人嗎?”
“回……回……”骷髅突然劇烈震動起來,牙槽上下擺動,發出沙啞的破碎的聲音,在這荒涼無垠的空間中幾乎聽不真切,那其中的哀求卻穿越了語言,從四面八方湧入應周的耳膜,不需要聽清,應周已經明白了他想說的話。
“家……求……”
應周無聲嘆息,“知道了,你去罷。”
他這一句承諾後,骷髅安靜下來,忽而“咔嚓”一聲脆響,埋着雪花的眉心裂開,逐漸破碎,裂痕迅速蔓延開去,不過須臾,骷髅碎成了萬千晶瑩齑粉,擦着應周的指縫紛飛開去,四散在昏暗天地間。
骷髅曾經所在的地面上,現出一枚黑色符紙,上面畫着複雜的八角紋路,顏色血色深紅,應周将符紙撕了下來。
他再睜開眼時,昏暗陰冷的停屍間內,許博淵在不遠處看着他,目光探究。他的指尖多出了那枚黑色符紙,然而還未來得及對許博淵說點什麽,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方簡取了畫像回來。
應周只得撈起小白,老老實實站回了許博淵身旁。
二人離開大理寺時已是正午時分,甫一出門,就被一股熱氣迎頭擊中。
夏日氣節多變,出門前還算晴朗的天空,此刻烏雲翻滾,似有風雨欲來,京城籠罩在沉沉昏暗之中,空氣悶熱難熬。帶着泥土腥味的風舔舐過皮膚,帶不來一絲一毫的清涼,只留下滿額汗水。
應周真是怕了這人間的天氣,滿心懷念不周山萬裏冰封。
車夫去後巷牽馬,二人站在大理寺門前等待,許博淵問:“你方才說魂魄還在,是什麽意思?”
“嗯……”應周熱得有些耳鳴,空氣黏濁泥濘,吸一口氣胸反而更沉悶了,只能又吐出來,道:“萬物生靈皆有三魂七魄,死後入輪回道轉世。那人的魂魄還未來得及離開身體,我點了他的印,問了他關于詛咒的事情。”
許博淵側目打量他,應周正擡頭看着滿天烏雲,神色恹恹。他的語氣平緩,似乎所說的不過是春夏秋冬、日升月落交替,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若是換一個人來說這些,許博淵覺得自己應該是不會這麽輕易就相信的,但話自應周口中說出,莫名有一種叫人信服的力量,也許是因為他所言本就是真的,又也許是因為應周的語氣太過自如,再或許,是因為他急着救許婧鸾,有些病急亂投醫了。
“他怎麽說?”
應周問道:“這附近可有桃樹?”
許博淵答道:“京城不少人家都栽桃杏,王府花園中便有一顆,桃樹怎麽了?”
“我要尋一棵桃樹,種在一個小院中,院子裏應該住着一對姐弟,”應周比劃了一下胸口的位置,“姐姐大概這麽高,弟弟還不太會說話。”
“我會派人去找。”
應周點頭道好,這時天外一道驚雷,藍光照徹天地,轟鳴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了下來。應周第一次見到下雨這種景象,比之紛紛揚揚的雪花,雨可謂是是氣勢磅礴,噼裏啪啦落在屋檐上,又彙聚成水流墜地,花、樹、人,世間一切都隔着雨霧模糊了,天昏地暗,只有偶爾的雷光劈開天地,像一條騰飛的青龍,掩映在雲層之間,首尾不見。
馬車駛回王府,門童打着傘來接,然雨勢太大,還是難免弄濕了衣衫。二人走進花廳,應周随手脫下濕漉漉的外衫,無奈雨水已經徹底滲透,冰涼的衣服貼在身上,不甚舒服。
許博淵道:“我讓他們拿一套幹淨衣服來,你去換上。”
“等一會罷,”應周道,“先去破解詛咒。”
若他沒有猜錯,那枚黑色符紙應該就是詛咒的本體。兩名黑衣男子的身上都被下了咒,只是第一個人被許博淵一箭穿心,咒術還未來得及發動。既然他可以剝落依附在那人魂魄的符紙,或許也可以如法炮制,破開許婧鸾身上的詛咒。
他這具身體法力微薄,但一旦脫離肉身,魂魄中所蘊法力足以擊破任何妖法。先前不清楚那詛咒的形态無從下手,此刻有了方向,倒也不在話下了。
許博淵自然不會說不好,他遣退許婧鸾房中衆人,只留下他與應周二人。
應周本以為要進入活人魂魄之中會廢一些周折,卻不想指尖剛剛按上許婧鸾眉心,一股大力将他的神智直接扯了進去。
許婧鸾的魂境是一片渺渺花海,雖然此刻花凋葉落,卻不難想象平日裏該是什麽樣的繁華美景。應周在枯萎的花海中央找到了昏睡的許婧鸾,她的周身被一層黑色球形結界籠罩着,頂端正是那張黑色符紙。他的指尖凝聚出一根銀絲細線,低吟一聲“去”,細線游龍而出,直接穿透那枚符紙,将其勾至了應周眼前。
圍繞許婧鸾周身的結界碎裂,花海像是被注入了肥料一般,以驚人的速度抽芽冒葉,生長起來。牡丹花一朵接着一朵盛開,許婧鸾身上的詛咒破除,魂境開始自動修複。
事情進行得太過順利,昨夜他還束手無策的詛咒竟然就這樣簡單破除,應周心頭隐隐有些不安,取出另外一枚符紙,與許婧鸾身上這枚并在一起,原來兩枚符紙上的紋路竟然是不一樣的,左右對稱,各成半圓,左右兩個半圓恰好能組成一個完整法陣。
他正欲将兩枚符紙一起銷毀,忽得陣法上血光閃爍,兩張符紙自他手中飛出連為了一個整體,化為黑煙,鑽進了應周手腕之中!
——刺入骨髓的疼痛由手腕發散開去,那黑氣進入皮膚後蜿蜒向上,在手臂內側游動成一個圈,首尾相連,自中心盛開出點墨圖樣。應周眼前發黑,眨眼之後,他竟然被驅逐出了許婧鸾的魂境。
眼前是許婧鸾床頭重重帷幔,許博淵低沉又有幾分急切的聲音就在耳畔:
“應周?應周!”
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從床上摔了下來,正靠在許博淵懷裏,一偏頭就看到許博淵放大的臉。他的五官較之應周深邃很多,眉峰與眼窩有明顯的落差,大概是因為徹夜未眠,眼下烏青不淺,但不知為何,應周卻覺得,這人連烏青都挺好看的。
見他終于張開了眼,許博淵松了一口氣。方才應周突然從床上跌落下來,抱着手臂渾身發抖,額間冷汗密布,嘴唇發白的樣子着實吓了他一跳。
許博淵扶着他坐起來,問:“你的手怎麽了?”
“嗯?”
應周聞言擡起左臂,只見他的手腕上,那道蜿蜒的黑色痕跡如同咬尾蛇環一般,環住一朵乍一看似牡丹,細看卻像頭骨的紋樣。
應周皮膚白,手腕皓質,那痕跡十分醒目,許博淵心念電轉,“這是……詛咒?”
應周略有詫異:“你能看得見?”
“……能。”
應周将衣袖拉起來遮住那痕跡,笑了笑道:“沒事,不用管它。”
他這具身體不過是雪像制成,對凡人來說要命的詛咒,對他來說沒有多少作用,就算身死,也不過是魂魄回歸不周山,算不上什麽大事。
這時床上許婧鸾發出一絲細微的呻|吟,兩人一齊擡頭,便見許婧鸾睫毛撲動,緩緩張開了眼。
青石街深處,琊晏閣內。
竹瀾曲膝坐于卧榻,一名華服男人枕在他的腿上,正閉眼假寐,竹瀾手執團扇,一下一下為他撲着風。
突然男人嘴角勾起,過分蒼白的唇中吐出兩個字來:“成了。”
竹瀾的手頓了頓,随即笑道:“吾王神機妙算。”
男人緊閉的雙瞳睜開,“不周山君,不過如此。”
男人很瘦,臉部線條硬朗,側臉刀削一般犀利。他的皮膚是病态的白色,幾乎有些透明了,底下青色的脈絡清晰可見。此刻他笑着,如同鮮血浸泡過的紅色雙瞳中卻冰封一片,薄涼的笑意仿佛能穿透皮肉,冰冷至靈魂深處。
竹瀾垂着眼不敢與他對視,男人道:“讓狼蛛動手罷。”
竹瀾道是,“狼蛛早已準備好了,只是我不懂,王上為何不直接取了那龍子性命,反而要引蛟王前來分這一杯羹?”
男人的手捏住竹瀾的下巴,冰涼指尖輕柔地在他的皮膚上撫摸來回,神情愉悅。
“那不過是金龍一魄,殺了又如何?不周山才是最大的阻礙,既然他自己送下凡來,我自然不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至于繁烨……”男人低聲笑了起來,“他想成龍,我便與他各取所需,也算是順水人情,有何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沒有迷人的反派角色了,他不迷人,一點也不,就是個反派,我再也不寫迷人的反派角色了!
至于竹瀾和小白,你們不要想了……我發過誓,這篇文再也不寫副cp了(基友,快把刀挪挪,脖子要割破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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