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日應周起了個大早。

倒不是他想起,許婧鸾把他從被窩中拉出來的時候他正夢到自己剝了顆鹵水花生,還沒來得及塞進嘴裏,因此醒來之後滿腔委屈。好在早膳時桌上有一碟鹽炒杏仁,勉強填補了他的遺憾。

“快吃快吃,”許婧鸾托着腮催促,“吃完了準備出門。”

應周咬着根春卷,含糊不清地問:“出門做什麽?”

“去看那個唐什麽斂的屍體啊!”許婧鸾一臉期待,眼睛亮得發光。

“噢……”應周把春卷咽下去,酥皮炸得酥脆鮮香,葫蘆絲清甜爽口,肉末鮮嫩勁道,他意猶未盡,于是又夾了一根,“你不是不能出門麽?”

昨夜他和許博淵回府後他才知道,原來許博淵之所以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青石街,是因為許婧鸾怕自己有危險,跑去禁軍衛搬了救兵。

然而這事的結果就是,許婧鸾因為私自出府被許博淵罰面壁思過兩個時辰并禁足一個月。

“不是我不是我,”許婧鸾擺手道,“我不去。”

“?”

“是我哥和你去,”許婧鸾神秘一笑,往應周碗裏夾了一筷子腌筍,“快吃,多吃點,等我哥下朝了就出發。”

這是應周第二次來大理寺,這一回倒是輕車熟路了。

方簡為了案子焦頭爛額,埋頭在案卷堆中不可自拔,許博淵與他打了聲招呼,徑直帶着應周去了停屍間。

木板床上,面色蒼白的青年人雙目緊閉,胸口一個血洞,屍體已經經過清洗,能夠清楚地看到裏頭斷裂的血管。房間中每日鎮冰,但過了這許多天,屍體終歸難免開始腐爛發臭。小白虛虛“喵”了兩聲來表達對這件差事的不滿,應周也有點于心不忍,畢竟他昨夜被繁烨傷得不輕。

應周摸他的肚子,“且忍一忍,咱們速戰速決。”

他将小白放在木板床上,自己也就着屍體仔細端詳起來,許博淵站在不遠處,問:“不能問一問他的魂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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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周搖頭道:“他的魂魄已經不在此地,入輪回去了。”

許博淵問:“可有其他辦法确認兇手的身份?”

應周道:“如果能找到一點線索的話……”譬如氣味、抓痕之類。

“喵……”

這時小白忽然搖晃兩下,竟一腳踩空從木板床上跌了下去!

許博淵眼疾手快上前一撈,在他落地之間兜住了他。

應周忙伸手接過,左手微擡,手腕翻動,指尖按在了小白額上。

許博淵看不見雪花紋,但直覺應周應該是在為小白療傷。衣袖擺動間他看到應周手腕上那枚黑色法印,只是一瞬間,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法印比起前幾日剛刻下時顏色似乎更重了些。

過了約莫一盞茶時間,應周放下手,許博淵問:“他怎麽樣?”

應周搖頭道:“繁烨的妖氣擊傷了他的內丹,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他這具身體法力實在微弱,用一點少一點,就算全部輸給小白也是杯水車薪。好在小白自身妖力渾厚,休息一段時間也能養個七七八八,等回了不周山再向南靈要點仙藥服下就是。

許博淵道:“既如此,今天就先回去罷。”

應周卻道:“等一等,方才他應該是發現了什麽,再讓他看一眼。”

白貓甩了甩尾巴,從應周懷中探出頭來,“喵,喵。”

應周一愣,問:“你确定?”

白貓毛茸茸的爪子指着屍體胸口,怒道:“喵喵喵!”

應周捏了捏他的肉墊,“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我們都沒見過,真的能确定?”

“喵,喵喵!”

“好罷好罷,我知道了,”應周給他順了兩把毛,“辛苦你了。”

白貓傲嬌一甩頭,在應周懷中團起身子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趴好,閉眼打起了瞌睡。

再早一天看到這樣的場景,許博淵大概是不信的,但昨晚親身那一戰,實在容不得他不信——

這世上确實有妖怪,昨晚的黑衣人是,這只白貓是,應周……或許也是。

“他說了什麽?”

“他說這個唐什麽斂……”

“唐至斂。”

“哦,唐至斂,”應周道,“是玲珑心。”

“……那是什麽?”

“是妖怪的一種,依附人心而活,被依附後心髒上會生出血紅色寶珠。玲珑心法力微弱,對于其他妖怪來說沒什麽用,”應周頓了頓,補充道,“但聽說母妖怪吃了,有助于生産。”

“這麽說,”許博淵平靜接受了這個解釋,“兇手是一只懷孕的母妖。”

應周歪頭想了想,道:“應該是罷。”

畢竟聽起來也不是什麽好吃的東西。

雖不是直接的線索,但至少範圍一下子縮小了不少,找起來倒也容易一些。

二人離開大理寺,依舊騎着昨日那匹名喚浮霜的踏雪烏雲,應周坐了兩回倒是和它混熟了。浮霜頗有靈性,應周趁着許博淵不注意,在它眉間留下了一個法印,再過個十年八年,說不定浮霜也能借此機緣修出神智化妖。

馬路周遭人群川流不息,熱鬧非凡。

探花之死不過才過去不到半月,人們的話題已經換了幾波,如同那一陣夏末雷雨,下的時候酣暢淋漓,下完以後雲過風息,太陽一照,便丁點痕跡也不剩下。

“我們這是去哪兒?”應周一手拉着許博淵後背衣衫打量街道兩旁,見路線似乎不是回王府,好奇問道。

許博淵不動聲色地将被應周扯得向後滑去的衣服扯回來一些,答道:“排查嫌犯。”

浮霜停在一座獨立小院前,外牆已經斑駁脫落了許多,看起來有些陳舊。許博淵将馬拴在門外一顆梧桐樹下,帶着應周入院中。

只見一名挽着發的年輕女子坐在院中搖椅上,手執針線,正在刺繡。

她聽到腳步聲擡起頭來,目光落在許博淵身上時明顯一震,随即飛快低下頭去,起身向許博淵行了一禮,“世子。”

“不必多禮。”許博淵冷漠道。

應周發現,許博淵對許婧鸾以外的人幾乎都是這樣的态度,疏離靜默,不會有半句廢話,哪怕是對太子許璃,也不過多一分恭敬。

他從許博淵身後探出頭來,悄悄打量這名女子。

雖未施粉黛,但皮膚白淨,鳳眼明眸,唇不點而紅。與許婧鸾那樣屬于小姑娘的燦然美好不同,她的美妩媚動人,低垂眼睫的樣子楚楚可憐,半阖的眼角又為她添了一點風情,溫情脈脈,素衣也掩蓋不住婀娜身段,雖然應周見過的人不多,但這位姑娘想必在人間是算得上美人的。

碧落也注意到了許博淵身後的應周,不禁怔忪了片刻,雖應周一身小厮打扮,但周身氣質也好,那張臉也好,實在讓人無法忽視。

應周見她怔怔看着自己,于是沖她笑了笑,算是招呼。

碧落回過神來,回以一抹溫柔微笑。

“世子今日過來,”碧落道,“可是探花大人的案子有了進展?”

她輕聲細語,聲音溫而不膩,娓娓動人,咬字間的頓錯轉仄格外撥人心弦。

許博淵道:“查案是大理寺的事情,不歸我管。”

碧落一時摸不準許博淵是何意思,躊躇道:“那世子過來是……?”

“來向你打聽一個人,”許博淵道,“你可知青石街封鎖後,竹瀾去了何處?”

應周與碧落皆是一愣。

“這奴……倒是沒有聽說,世子找他有事?”

“是有些事要問他。”

“奴幫世子問問罷?”

“多謝。”

從碧落家出來,許博淵牽了馬卻沒有騎,與應周步行在小路上。

行了這麽久的路,卻只在院中待了不帶一炷香的功夫,應周隐約覺得許博淵此舉別有深意,并不只是為了探聽竹瀾的下落。

小白趴在馬背上懶懶睡着午覺,陽光穿過路邊高大梧桐葉縫隙照在二人身上,光影斑駁,穿堂清風撥撩發絲衣擺,帶走裸|露皮膚上的熱度,惬意清新。

并行了約莫百步後,許博淵忽然開口:“你不認識她?”

應周好奇道:“我應該認識嗎?”

“她是鎖朱臺的魁首,”許博淵瞥他一眼,“花名碧落。”

應周又問:“鎖朱臺是什麽?”

若換一個人來問這句話,許博淵定會覺得此人未免惺惺作态,但偏偏應周眼底清澈,神色自然——

他是真的不知道。

許博淵解釋道:“‘南風琊晏閣,銅雀鎖朱臺’,在京中十分有名。鎖朱臺就開在琊晏閣對面,也是一家青樓。”

應周笑了,“碧落姑娘的聲音這麽好聽,想來曲子一定唱得很好。”

許博淵聞言停下了腳步。

應周走出去兩步才發現身旁的人不見了,轉身一看,許博淵在三步開外的地方,表情若有所思,應周問:“怎麽不走了?”

清風從背後吹來,先擦過應周,再拂過許博淵。

應周今日穿得是王府中小厮的衣服,青藍的素布短打,旁人來穿難免顯得矮胖,偏他穿着更顯身材修長精幹,墨發全都梳起盤在頭頂,只用一根細白絲帶紮着,多餘的部分落在背後,風吹過時翻湧成波浪的形狀,如玉臉龐上映着光影斑斓,一雙眼睛微微彎着,眼角下垂,眼尾卻向上輕輕一挑,說不出的勾人。

有這樣的容貌,卻偏偏不谙世事,單純天真不如八歲稚子,也難怪會被人盯上。

許博淵靜靜看了片刻,“将你賣進琊晏閣的那幾個人販,我已派人去找了。”

應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半晌後讪讪地問:“……你怎麽知道的?”

——說起來真的挺丢人的,他堂堂不周山君,竟然被幾個凡人騙了,還給賣了,唉……不提也罷。

“阿鸾說的。”

許婧鸾醒來後洋洋灑灑說了一通,說應周入琊晏閣并非自願,說那天是他第一次接客的日子,還說了他提的奇怪要求,酸甜苦辣,人生百味。

許博淵收回目光,忽又問道,“她是妖怪嗎?”

話題跳躍地太快,應周不由一愣,好一會後才想起,之前他問許博淵去做什麽,許博淵答說“排查嫌犯”,原來他是在懷疑碧落姑娘?

應周問:“為什麽懷疑她?”

“唐至斂是她的恩客之一,出事正是在從鎖朱臺離開回家的路上,碧落是那晚他見的最後一個人。”

應周聽得雲裏霧裏,隐約知道許博淵是在說懷疑碧落姑娘的理由,然而以他對凡人的理解程度,他不能明白這之間的因果聯系。

許博淵緩緩道:“她在鎖朱臺三年,從未提過從良一事。但幾天前,有人為她贖了身。”

“……她身上沒有妖氣,”應周半懂不懂,遲疑答道,“應當不是妖怪。”

“能确定嗎?”

馬背上白貓睡得酣甜,應周道,“如果是妖怪,小白不會沒有反應。”

許博淵點了點頭,“走罷。”

他人高腿長,走起路來步子比應周大了不少,應周不得不快步才能跟上,因而走得有些吃力。

他們在京城小巷中繞了一通,途經的房屋越來越破敗,直到許博淵停下時,大都已經連塊像樣的門板都沒有,破布簾子一遮了事。這幾日來見多了昭京的繁華熱鬧,應周不曾想,原來京中竟還有如此困陋的地方。

二人至另外一處殘破院落門前,院門竹條制成,黃土泥牆上爬着大片大片的地錦草。應周擡頭,只見一棵幾丈高的大樹,從低矮的泥牆中伸出枝桠來,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恍惚有些眼熟。

“你要找的桃花樹,”許博淵道,“裏面住的一對姐弟,姓孟,他們還有一名兄長名孟拓,半個月前出門,至今未歸。”

孟拓。

應周輕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想起夢中那顆灰飛煙滅的頭顱骨,以及他嘶啞低沉,卻頑固不肯退讓的聲音:

——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昨晚休息了一天,我基本都日更,除非有特殊情況會在文案請假,謝謝大家,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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