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們是誰?”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應周轉身,就見夢中見過的那名女孩兒挎着一個竹編籃子,神情戒備地看着他們。女孩兒穿着粗布衣服,打了許多補丁,頭發随意在腦後紮成一束,皮膚是風吹日曬的顏色,不待他們回答,她抿着泛白的唇又問:“你們……你們是來找哥哥的嗎?”

女孩兒的眼裏是分明的畏怖,提籃子的手攥得緊緊的,應周覺得自己應當沒有長得這麽可怕,遂扭頭去看許博淵。

許博淵目視前方,分明餘光都沒有分過來一點,卻立刻察覺到應周的視線并洞穿了他心中所想,輕聲道:“孟拓在外面欠了不少錢銀,常有人來這裏找他讨債。”

——原來如此。

真是難為這個小姑娘了,應周心想,孟拓已死,以後她一個人帶着幼弟,也不知要如何在這殘酷的人世間活下去。

“她……”應周歪頭想了許久,都不知道該如何向許博淵說才好,雖然孟拓綁架了許婧鸾,但……

許博淵見他糾結神情,平靜道了句:“稚子無辜,我不會遷怒。”

應周放下心來,對那女孩兒笑了笑,“我們是來找你的。”

女孩兒頓了頓,“找……我?”

應周并不回答,只是手掌翻動,變戲法似的,手中突然多了兩朵雪花。

兩朵剔透雪花浮在應周手掌心上,光澤似寶石,在這夏末陽光下晶瑩亮彩,折散出五光十色的光芒來。女孩兒年紀尚小,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東西,瞬間連害怕都忘了,驚呼道:“好漂亮!”

應周笑眯眯道:“送你的。”

女孩兒瞪大了眼睛,“送我?!”

“嗯,”應周道,“是你哥哥托我送來給你和弟弟的。”

——他并沒有騙她,這的确是孟拓所托。他想回家而不願入輪回,應周便将他的魂魄一分為二,交予他的弟妹,也算是成全了他的心願,作為他告訴自己詛咒破解之法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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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周本以為女孩兒會欣然接受,卻不料她聞言急急道:“哥哥他還好嗎?他還……”女孩兒頓了頓,神色間小心翼翼,又有些害怕猶豫,但最終是一咬牙,問了出來:“……還活着嗎?”

應周一時不知該不該說真話,只得求助似得看向許博淵。

“他死了,”許博淵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真相,卻又留下了最後一點美好餘地,“但他欠下的債已經還清,以後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們。”

女孩兒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籃子落地,眼眶裏瞬間湧出豆大的淚水,砸在黃泥地面上,滲透成棕褐的顏色。

應周很想安慰兩句,但他不知道凡人在這種時候,會希望聽些什麽。

黃泥院牆上紅絲草爬滿牆頭,細細麻麻交織在一起,間或開出一兩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院外女孩兒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許博淵道:“走罷。”

應周蹲在女孩兒身前,将冰晶雪花放進了她的籃子中,輕拍了拍她的背,起身追着許博淵而去。

許多年後應周再回想起那天,也會忍不住想,當年那個淚流滿面女孩兒如今不知怎麽樣了,想起他和許博淵時,心中是否還會怨恨,又或者随着年歲增長,她會不會生出一絲感激,感激許博淵當下的殘忍。

他希望她會,希望她還能記得許博淵,記得這個人曾經在一個明媚燦爛的午後,在這顆沒有開花的桃樹下出現過,以一種劊子手式的快刀斬亂麻,斬去此後無盡憂愁哀恸,待來年春花開滿枝頭,一定也能開出新的希望與人生。

至王府門前時天色已經入暮。

權因路上遇過一家排着長隊的點心鋪子,聞着香飄萬裏,應周立馬走不動路了想去排隊。許博淵本不同意,奈何應周一步三回頭,仿佛魂都掉在了點心鋪子前,又思他跟着自己走了一整日,也是辛苦,便一時心軟同意了。

應周領了碎銀興高采烈地排隊去了。

許博淵牽着馬與貓在不遠處一顆樹下等他,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應周終于捧着兩籠點心回來。

他拆開先撚了一塊遞給許博淵,又送了一塊進自己嘴裏。

新秋桂花采摘制成的桂花糕,酥軟甜香,入口即化,應周一臉滿足,捧着點心吃了一路,至王府門前時,已經消滅了一籠十二個。

許博淵終于忍不住制止:“馬上就要用晚膳,少吃點罷。”

應周咽下最後一口,舔了舔唇道:“不吃了,這一盒本就是留給阿鸾的。”

晚膳時分,應周進花廳入座只見到許婧鸾一人,原來今夜翰林院劉閣老七十大壽,許博淵同他一起回府後換了身衣服就匆匆坐馬車赴宴去了。

傍晚時點心吃得太多,晚膳時果然胃裏鼓脹難受,面對滿桌美食卻吃不下去的感覺着實焦心。恰好許婧鸾纏着追問,應周便索性放下筷子,将今日所聞所見向她說道了一遍,從玲珑心,到碧落,還有孟家的小女孩兒,以及那兩盒桂花糕。

許婧鸾捧着飯碗聽得津津有味,最後評論道:“我哥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看着挺冷,但其實是個好人。”

應周心下認同,當即點了點頭。

許婧鸾又問:“既然知道是懷了孕的母妖怪所為,總不能放任她繼續作亂。接下來要如何找,你可有頭緒?”

應周道:“我确實有個想法,但還不知行不行得通,需得等明日去試試。”

另一頭,劉府。

席間觥籌交錯,許博淵與太子許璃對飲了一杯,上好的白玉腴,只一口便滿齒留香。

劉老兩朝首輔,在朝中地位超然,皇帝雖不至于親自參加他的壽宴,但也派了太子作為代表前來賀壽,并賞賜了金銀珠寶無數。

“你我兄弟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同桌共飲了,”許璃親自為許博淵倒滿了酒,“宮宴裏總歸是坐得遠了些,不如這樣親近自在,來,孤再敬堂哥一杯。”

青玉酒杯中澄澈透亮的瓊漿蕩漾出沁人心脾的香氣,許博淵仰着脖子一飲而盡,杯盞倒扣,半滴不剩。

“好!”許璃贊道,“堂哥果然好酒量!再來!”

許璃擡手便要倒酒,許博淵手背抵住酒壺制止了他,平靜道:“殿下還是少喝一些罷,貪杯傷身。”

“不過幾杯而已,還能叫孤醉死不成?”許璃笑道,“堂哥這就是不給孤面子了。”

許博淵只能松開手,任由許璃在他杯中注滿了,兩人舉杯,許璃道:“這一杯就算是祝賀阿鸾大難不死罷!”

許博淵端着杯子的手一頓,許璃似是沒有察覺到般,笑着飲了滿杯,“孤喝完了,堂哥?”

“殿下海量,”許博淵道,“臣自愧不如。”

許璃看着他仰頭清杯,似笑非笑,像是有些醉了,“朝中誰人不知世子殿下千杯不醉,堂哥這是在諷刺孤啊——”

“臣不敢,殿下恕罪。”

“恕罪,孤自然要恕堂哥的罪,” 許璃又喝了一杯,支着頭,眼角發紅,酒氣從周身揮發出來,将他整個人蒸得像一只燙熟了的蝦米,“孤怎麽會治堂哥的罪呢?”

許博淵不動聲色接過許璃手中酒壺,“殿下醉了,臣送殿下回宮。”

“回宮?不,不回宮,堂哥不如送孤回昱王府罷!”許璃一挑眉頭,“金屋藏嬌了這麽幾天,也該玩夠了,讓弟弟也過過瘾如何?”

“……臣不懂殿下在說什麽。”

“堂哥與孤裝什麽傻呢,”許璃忽而湊近許博淵耳邊,暧昧輕笑,“那個小美人……叫應周的,堂哥以為弟弟不知道?這幾日一直住在你府上,今日還同你一起去了大理寺,真真是形影不離,叫弟弟羨慕得緊,堂哥怕是夜夜春宵帳暖罷……”

“……”

許博淵揉了揉突突跳動的額角,一時無言。

那日許璃來探望許婧鸾,他存了一分試探應周的心思,因而未叫應周及時避開,沒想到只是匆匆一面,竟然就讓許璃惦記至此。

許璃見許博淵不語,還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不由光火諷刺道:“孤就說區區一個妓子,緣何在孤面前故作清高,原來是攀上了堂哥的床……戴相日日在父皇面前誇贊堂哥潔身自好,克己複禮,若知道了此事,啧啧,不知該多寒他老人家的心。”

許博淵終于知道他這火氣是從何而來了。

太子荒淫驕奢,左相戴峥一派時常上書勸誡,畢竟皇帝就這麽一個兒子,東宮地位穩固,不動如山,終有一天要挑起社稷重擔。然而許璃肆意慣了,加上生來沒有對手,如何願意收斂?每每收了戴相字字泣血的折子,總要發上一通脾氣。宗室之中唯有許博淵與許璃輩分相當年齡相仿,難免成為大臣們口中的比較對象。

——許璃今日大概又收到了折子罷。

要解釋嗎?

許博淵靠坐扶手椅上,目光掠過大廳一周。

許氏皇族人丁向來凋零,宗室之中前來賀壽的除了他與許璃皆是遠支,遠遠坐在另一張桌子上。他們這一桌因為坐了許璃,單獨辟開,與其它桌之間離得尚有幾步距離,倒是不用擔心別人聽見。

“臣和他不是……”許博淵頓住,改口道:“應周已從琊晏閣脫身,臣不過顧念他對阿鸾的恩情收留他幾日罷了,并非殿下以為的那種關系。”

“呵……”許璃意味深長,“贖了身又如何?做了婊|子再立個牌坊,難道就不是婊|子了嗎?”

許博淵蹙了蹙眉心,“殿下慎言。”

“堂哥又何必惺惺作态,”許璃搖頭晃腦,大概是因為醉酒頭暈,聲音有些飄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而癡癡笑了起來,“堂哥啊,這男人的滋味如何?是不是銷魂得緊?”

許博淵半阖着眼,擋住了幾乎就要溢出眼底的諷刺,“殿下醉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

“孤沒醉!”

許璃忽得拔高了聲量,引得其他人側目過來,但很快他又放低聲音哀求道:“好堂哥,就一天,就借我一天好不好?孤拿父皇去年賞的那張金玉玄鐵弓與你換,好不好?”

許博淵的耐心終于到了盡頭,斜睨他半晌,冷冷吐出兩個字來: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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