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馬車噠噠前行,許博淵靠在軟枕上捏了捏眉心,很累。

其實他遠非千杯不醉,只是酒量較尋常人稍微好了一些,且喝醉後也會在潛意識中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與理智,所以即使喝醉了別人也看不出來而已。

他想起自己與許璃的對話,覺得自己八成也是醉了,否則怎麽會說出如同稚子吵架般的話來,最後那句“不好”,簡直幼稚地莫名其妙。

他分明有無數種回答許璃的辦法,可以更巧妙,更婉轉,更平和地拒絕許璃,偏偏那一刻腦子裏的所有想法就和盆拌漿糊般粘成一團,唯一能夠脫口而出的就只剩那兩個字,好像不是這兩個字,就無法表達他煩躁厭惡的心情。

——盡管那兩個字幼稚到他甚至不願回想,但不得不承認,說出來的那一瞬間其實是身心舒暢的,有種我早該如此了的痛快。

車夫是王府裏的老人,趕了十幾年的車,十分平穩,然喝過酒後身體變得分外敏感,一點微妙的搖晃都被無限放大,平日聞起來清新舒适的熏香味混雜着周身酒氣飄入口鼻,攪得胃中翻江倒海,許博淵終于忍不住喊道:“停車。”

車夫立刻勒馬,許博淵掀簾而出,“你先回去罷,我自己走走。”

此處距離昱王府已經不遠,走得快一些不需一刻,慢一些至多半個時辰。車夫駕着車走了,許博淵獨自一人行走在寂靜昏暗的路上,街邊店鋪皆已閉門,一眼望去,路長得仿佛看不到盡頭。

他走得不算快,路邊燈籠燭火搖曳微弱,腳下人影短了又長,涼風拂動梧桐樹葉窸窣作響,空氣純淨的味道緩解了他的不适,也将朦胧醉意吹散,滲進夏末秋初的惬意涼爽之中。

他的感官與敏銳漸漸醒了過來。

這其實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風吹草動,但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背後通向一片虛無黑暗的街道。

許博淵眯了眯眼,手下意識按在空蕩蕩的腰間,這才想起今夜他是赴宴,并未佩戴兵器。

背面而來的風似乎更涼了一些,卷起他的衣袍,像是有雙無形的手在背後,要推着他進入那虛無黑暗中去,兩側燈籠随風微微擺動,宛如通向地獄深處的黃泉之路。

習武之人的直覺告訴他,在街那一邊的黑暗中有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須臾,一個纖瘦身影從黑暗之中緩緩走出,羅裙金釵,分明走得很慢,卻迅速靠近,許博淵瞳孔劇烈收縮。

——是許婧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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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他張了張嘴,想叫她的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倏而他渾身一僵,只見許婧鸾瞪大的空洞雙眼中驀地留下兩行血淚,蒼白的唇啓開,嘔出一口鮮血來,浸染了胸前衣襟。她跪倒在地,朝許博淵顫抖着伸出了手,破碎的聲音沙啞喚道:“哥……救救我……”

許博淵幾乎是本能上前握住了那只手,瞬間徹骨冰冷由指間傳至全身,好像置身于最凜冽的寒冬,凍得他呵出了一口白氣。

“哥……我好像要死了……”

許婧鸾臉上的皮膚呈現毫無生機的青灰色,只有那兩行血淚鮮豔耀目,說出的話仿佛一把尖銳匕首,在許博淵心上狠狠紮了一刀,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雙膝跪地,跪在許婧鸾面前,任由許婧鸾捧住了他的臉。

“哥,救救我,救救我……”

許博淵死死握緊了她的手。

“替我去死罷,”許婧鸾絕望地向他哀求,“哥,求求你……我好痛,你替我痛罷……替我去死罷……”

許博淵怔怔看着她扭曲殘破的臉,“阿鸾……”他終于發出了聲音,“你……”

他差點就要答應了。

然而眼前忽然金光閃過,在他腦海中游動盤旋,細長像一條幼小的龍,将一切光陸怪離全部卷走。金光刺痛雙目,許博淵不禁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那裏面的迷茫、猶豫、混沌竟然全部消失無蹤,唯有清明。

他看着眼前的“許婧鸾”,冷冷道:“你不是阿鸾,你是誰?”

“許婧鸾”歪了歪頭,幾乎是咔嚓一聲,脖子折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哥……”

“不要這樣叫我,”許博淵反手一拽,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地上,眼中是毫無餘地的殺意,“你到底是誰?!”

“哥……”“許婧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哥!”

“閉嘴!”許博淵怒斥道。

這一聲像是打開了什麽機拓,在他們周圍暧昧的黑暗中緩緩出現成百上千個黑影,無數許婧鸾自黑暗中走出,皆流着血淚,唇瓣一張一合,不斷地叫道:“哥!”

幾千道聲音揉在一起,回聲跌宕不息,幾乎震穿許博淵的耳膜。

許博淵不禁松開了“許婧鸾”,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再次吼道:

“閉嘴!”

然而那聲音并沒有停下,反而更加清晰了,無數聲“哥”紛至沓來,跌宕萦繞耳畔,魔咒般将許博淵鎖在原地無法動彈,仿佛利劍對穿血肉,絞出一個巨大血洞後又掏空他的五髒六腑,将死亡與絕望生生塞進身體中,要将他的靈魂都擠爆——

閉嘴。

閉嘴。

閉嘴!

嗷——!

忽然一聲低沉雄厚的虎嘯聲,利箭般自遙遠天邊而來,射入這一方角落的嘈雜混亂之中,震耳欲聾。

只見所有“許婧鸾”先是愣在原地,靜止凝固,轉瞬後,她們的臉上露出驚恐畏懼的表情,“啊!啊——!啊!”,齊齊捂着耳朵驚叫了起來!

許博淵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被這石破天驚的尖叫聲震暈過去。

就在這時,一抹冰涼覆住了他捂在耳朵上的手。雖然涼,卻十分溫柔,像在他的耳側撐起了一道牆,将所有令他痛苦不堪的聲音全部逐出領地之外。

他還能看到“許婧鸾”們驚慌失措地張大的嘴,可是他什麽也聽不到了。

——整個世界似乎都離他遠去了。

許博淵猛地睜開了眼。

身體不自覺地大口喘息,空氣灌入肺中令人清醒,他好像做了個可怕痛苦的噩夢,雖然身醒,意識中卻還殘留着夢中的絕望與無助,要将他拖入崩潰的深淵中去。

模糊的景象漸漸聚焦清晰,寂靜的長街,搖曳的燈火,簌簌而落的梧桐葉,無數重影彙聚成眼前一道白衣身影,應周跪在他身前,正擔憂地看着他。

“你……”

他開口,尖銳刺痛從肺至喉,仿佛胸口真的開了個洞,聲音都從那裏漏走了一般粗糙失真。耳邊冰涼觸感,他這才發現,他正死死握着應周的手,将他的掌心貼在自己的耳朵上,手心手背之間是細密冷汗。大概是因為他手上太過用力,應周那好看的眉頭吃痛皺着,但手上十分放松,手指穿插在他的發間,帶着輕微力道,溫柔地捧住了他的頭。

他們面對面跪在石磚地上四目相對,應周的手雖然涼,卻并不冷,真實無比。

許博淵平靜了幾息,終于從那股無望的崩潰中掙紮出來,松開了應周。

應周擔憂道:“你還好麽?”

許博淵捏着眉心不語,太陽穴突突跳動,頭痛得幾乎炸開。

應周透過他的肩頭看到他起伏的背脊上隆起的肩胛骨形狀,随着呼吸間肌肉一緊一松而起伏,他弓着腰,夏日輕薄衣衫下的脊骨弧線如同一張滿開到極致的弓,恍惚随時可能斷裂。

許久之後,許博淵擡起頭來,額上冷汗未消,沙啞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小白聞到了妖怪的味道,”應周不知如何才能緩解他的痛苦,只能輕聲道,“我有些擔心,便出來看看。”

“……妖怪呢?”

“小白去追了。”

許博淵又沉默了半晌,忽而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中許婧鸾流着血淚,在他耳邊尖叫呼喊,身上是無法掩飾的死亡氣息。

“你方才中了迷魂術,”應周雖然不知道他見到了什麽,但想來也不會是什麽美夢,于是安慰道,“那只是幻境,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明明只是一句簡單的話,卻輕而易舉地驅散了心中的驚疑恐懼。許婧鸾身上的詛咒已經被應周破除,他所見的不過是他幻影夢境,并非真實。

許博淵呼出卡在胸腔中的那口氣,身體終于放松下來,他凝視應周清澈雙瞳,“是對阿鸾下咒的妖怪麽?”

“應該不是,”應周搖了搖頭,望向許博淵身後,“小白回來了。”

巨大白虎足尖點在虛空,三兩下從夜空中落至應周跟前,讨賞般低下了頭。

應周摸他額頭,白虎嘴中吐出一團雜亂毛發,應周本就跪着,順手将毛發撿了起來,揉搓兩下後問道:“這是……竹瀾?”

與繁烨一役後他就對竹瀾有所懷疑,有些事情未細想時順理成章,然一旦細想則根本經不起推敲。竹瀾身上疑點頗多,小白道行不淺,卻輕易中了一只貓妖的迷魂術法,更不用說再早一些他被李朗迷暈時,小白竟然沒有反抗,任由李朗等人将他送入琊晏閣,這是之一;再者,他一入琊晏閣就遇到了身負龍氣的許婧鸾,正如李朗所說,京城十幾萬人口,要尋一個人如大海撈針,他與許婧鸾的相遇實在有些過于巧合了,這是之二;而他剛遇到許婧鸾,許婧媛就被人綁架,偏偏還中了詛咒之術,告訴他去查看綁匪屍體的正是竹瀾——一只道行不過百年的貓妖,卻知道連他和小白也不甚清楚的詛咒之術,這是之三;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點,許博淵身上龍氣時隐時現,兩次出現都是在打鬥之中,應周至今都無法确認許博淵是不是他要找的人,竹瀾卻說他見到過許博淵身上的龍氣并肯定他就是龍子,這是之四。

憑這幾點,他有此一問也不算奇怪,但小白卻搖了搖頭。

竟然不是竹瀾。

許博淵盯着應周手中那團棕紅毛發看了片刻,道:“是狐貍。”

應周一愣,先是看向許博淵,倏而又看向小白。小白金目涼涼一瞥許博淵,似乎是因為邀功的機會被人搶走不太高興,白虎甩了甩尾巴,身型忽得開始變小,眨眼間變回了頭頂王字的白貓,跳進應周懷中,眯着眼“喵”了一聲。

——還真是狐貍。

應周不禁嘆道:“人間竟有這麽多妖怪。”

許博淵道:“竹瀾也是?”

“唔,”不小心就說漏了嘴,應周只能點點頭,“他是。”

“所以你找他,”許博淵說,“是為了詛咒的事情。”

“是……”應周想了想,這件事實在說來話長,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便道:“先回去罷,阿鸾還在等着呢。”

他說罷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又朝許博淵伸出手來,關切道:“站得起來麽?”

許博淵看着遞到眼前的手,沒有去握。

作者有話要說: 為啥不握呢,當然是因為身為老攻的驕傲啊uuu

話說這篇文……上了榜可是成績不好,一直不漲收藏,同期的隔壁文都漲了不少了orz

基友說是我文名文案不吸引人,我也不知道咋辦好,你們有啥建議能給我麽……

我最近心态不大好,急需小天使打call給點鼓勵(可以說是厚顏無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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