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京郊南側二十裏,有一座山頭名雁落,因入秋時節大雁南飛常在此落腳而得名。

夏末秋初,蟬鳴漸稀,葉落堆滿崎岖山道,應周抹了一把額頭熱汗,喊住了前面牽着浮霜的許博淵,表情痛苦。

“還、還有多遠啊……”

前幾日下了雨涼快不少,然秋老虎殺了個回馬槍,今日早晨忽又毒日當頭,僅僅是站在太陽底下就将他曬得眼冒金星,更不用說還要爬山了。應周只覺自己仿佛昨夜飯桌上的那只螃蟹,渾身都燙得發紅,蒸汽疊疊向外冒,再這麽走下去,怕不是就要熟了。

前頭一人一貓一馬停下腳步,齊齊回過頭來,許博淵答道:“以你現在的速度,起碼還要一個時辰。”

“……”應周絕望嘆道:“小白……你化形,我們飛上去罷!”

馬背上白貓懶懶打了一個哈欠,假裝沒有聽到。

“這土地廟聽說十分靈驗,京中常有人來此請願,”許博淵面無表情:“若被人看見,你該如何解釋?”

“……那我能騎馬嗎?”

“山路崎岖,馬上颠簸太危險。”

“那讓我……”應周痛苦地喘了口氣,呼出的熱氣差點将自己燙傷,認命道:“休息一會……”

許博淵居高臨下靜靜看了他片刻,忽而邁步至他身旁,朝他伸出了手。

應周一臉不情不願。

許博淵卻直接拉起了他衣袖下的手,不由分說拽着他向前走去,“到了午間只會更熱,抓緊時間。”

應周覺得自己渾身發燙,但許博淵卻覺得手中仿佛握了一塊涼玉,光滑細膩,不斷吸收着他手心的熱度,卻無論如何也暖不起來。之前他就發現應周的體溫較常人偏低許多,也因此更為怕熱,這樣的天氣對他來說确實煎熬。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有了許博淵在前面拉着他,似乎真的輕松了一些。在應周徹底斷氣之前,他們終于爬上山頂,見到了那一間朱牆黑瓦的土地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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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周癱坐在石階最後一級上,只覺仙身就要到此為止,渾身上下全被汗水濡濕,沒有一個地方是幹的,簡直像是水裏剛撈起來的一樣,喉嚨裏熱到仿佛一張嘴就能噴出火來,從牙床到舌苔皆是苦澀難堪。

許博淵從馬背上取下水囊遞過,他狠狠灌了半壺,涼水溫潤幹灼咽喉流入反酸的胃中,這才覺得稍微活過來了一點。

從山頂看下去,來時的路曲折蜿蜒,石階隐沒在茂密枝桠與草叢之後。舉目眺望可以看到山腳下的京城,街道橫縱,往來行人皆化為比螞蟻還小的黑點看不真切。四方圍城的中央,連綿巨大的宮殿明黃為瓦,朱紅為柱,間有亭臺樓閣,花園水榭,應周指着那處問:“那就是皇宮麽?”

“嗯,”許博淵随口應道,“是皇宮。”

“唔,”應周支着下巴,“皇帝就住在那裏面麽?”

許博淵瞥他一眼,并不接話,起身道:“休息夠了就進去罷。”

土地廟不過方寸大小,兩個人一起走進去立顯逼仄。

廟中央立着一尊木雕的土地像,從雕工上看不甚精細,五官像是浮在臉上般不自然,隐約可以看出是個胖胖的老人形象,留着一把山羊胡,倒與南靈有兩分相似。土地像前置有案臺香爐并幾個大白瓷盤,擱着幾塊已經風幹發黑的點心,地上兩個蒲團皆已經破了洞。屋檐頂上結着蛛網,陽光從如意形狀的窗棂間透進來,照亮漫天浮游灰塵。無論怎麽看,這裏都不像常有人來的樣子。

應周哀怨看向許博淵,許博淵挑了挑眉。

小白在廟中悠然逛了一圈後停在神龛前,應周問:“如何?”

“喵。”

“唔,在這裏面?”

“喵,喵喵。”

“你別吓着他,聽說地生仙的膽子都比較小。”

“喵喵!”

“好罷好罷……我來。”

化古扇自袖間滑出,應周用扇尖對着神龛中央供奉名字的小木牌輕敲了敲。

等了許久也沒反應,應周疑惑看向小白,小白翻了一個白眼,表示你愛信不信。

應周只能再次敲了敲,這一回有了——

只見那破敗神龛頂上騰起一陣青煙,在房梁上繞了兩圈,又向着地面落下,青煙觸地,竟從腳至頭化成了一名童子!

童子身着整齊妥帖的紅衣,黑發梳進束髻冠中,粉雕玉砌一張巴掌大的臉上五官精致非常,與那憨傻矮胖的土地像壓根沒有半分相似。

他拱着手朝應周鞠了一躬,态度恭敬無比,聲音卻有點發抖,臉頰也有些紅,“未知山君前來,澤有失遠迎,山君贖罪。”

分明是個孩童模樣,個頭還不足許博淵腰高,卻端得像模像樣。

應周奇道:“你認得我?”

童子道:“昔年天後壽辰曾見過山君一面,山君風采非凡,澤至今不能忘。”

應周回憶一番,依稀記得天後辦壽似乎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除此之外,宴上有誰,做了什麽之類的細節一概想不起來了。難為這位竟然還記得他,應周讪讪笑了笑,“我倒是記不太清了……”

“澤不過地生之仙,如何能入山君法眼,山君不記得也是自然。”童子聲音平靜,但低垂着眉眼也難掩神色間的沮喪。

“唔……你叫澤?”

“雁澤,小人生于雁落山,故而與山同姓,名叫雁澤。”

“雁澤,”應周歉意道,“我這個人向來記性不大好,別說四百年,十年前的事情也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把你忘了,實在抱歉。”

人分三六九等,仙也分。

住在九重天上的名上仙,如天塵司命;隐居世外的名隐仙,如南靈仙君;前者多位高權重,後者則逍遙自在,而這兩種之外,還有另一種特殊的存在,名地生仙,意如其名,生于大地之上,無事不得入九重天境,因為法力微弱且大多壽命短暫,九重天上不少上仙都瞧不起地生仙,不願搭理。

雁澤雖未去過九重天境幾次,但見過的冷眼與漠視數不勝數。然而應周貴為山君,便是天帝跟前也是平起平坐,其餘神仙見了都需躬身行禮,這樣厲害的仙人卻對着他一個地生仙道歉……

雁澤精致的小臉上迅速飛紅,“山、山君何出此言……是澤人微言輕,不足、不足予山君記挂。”

“唔,倒确實‘人微’,”應周比劃了一下雁澤的身高,笑道,“比我家的兩個童子還要小些。”

“山、山……山君莫要笑話澤了……”

應周仿佛能看到雁澤頭頂蒸起的紅雲砰得一聲炸開了,粉嫩的臉蛋紅成了蘋果模樣,十分可愛,一時沒控制住伸出手在他臉上掐了一把,道:“我并非笑話你,把你忘了确實是我不好,下回保證不會了。”

“山君……”雁澤愣楞看着應周,黑白分明的眼裏漸漸泛紅,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低頭用袖子胡亂揩了揩,又抽了幾口氣平複聲音,“山君怎的會入凡間,可是有什麽要事?”

“是有些事……”應周偷偷瞥了眼身旁沉默不語的許博淵,他是來找龍子的,只是還不能确定許博淵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人。

雁澤又問:“那山君來此,可是有用得上澤的地方?”

他說這話時,雖然面上還是穩重老成樣子,但眼底十分明亮,仿佛能為應周派得上用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應周點了點頭,答道:“我确實遇到了一樁難事,需要尋一只妖怪。”

其實不是一件,是許多件,但說來話長太過複雜,此處暫且揭過不提,應周道:“然我不知其形容樣貌,只知是一只母妖怪,且可能懷了身孕,便想來問一問你可有頭緒。”

時至正午,烈日當頭,果然燥熱難捱,幸而下山的路比上山輕松不少,應周一鼓作氣下了山,同許博淵策馬返回京城。

找了間酒家用了一點簡單午飯,許博淵帶着應周去了雲袖閣。

——雲袖閣乃是昭京內的一間繡坊,紡織的緞子遠近聞名,紋樣大多精細華麗,顏色出彩,緞面也較其他地方更為細膩,京中貴女趨之若鹜,許婧鸾就是常客之一。

雅間案上整齊擺開數十匹精美錦緞,各色齊全,掌櫃逐一介紹,許博淵靠坐在太師椅上,指尖在扶手上漫不經心輕點,也不知有沒有在聽。應周則對這些全然不懂,什麽這花那花,這松那竹,這麒麟那鳳凰,用的是什麽繡法什麽染料什麽針線,落在他眼裏,也不過是顏色圖案看起來不一樣而已。

最後許博淵随手點了幾匹淺色的,又一指應周,對掌櫃道:“給他做,請最好的繡娘來。”

掌櫃忙應了聲,喜笑顏開退下,臨走前瞥了一眼應周,神色頗有些暧昧。

昭中多有好南風者,除了太子許璃,朝中也有不少大臣家中豢養面首。掌櫃那一眼的打量有些明目張膽了,許博淵心知掌櫃恐怕是誤會了他與應周的關系,然這種事情本就不好辯解,畢竟別人也沒有開口說什麽。他側頭看向應周,想看看應周是何反應,卻見他低頭凝視着桌上幾卷布匹,神情肅然。

許博淵端着茶盞喝了一口,“不喜歡?”

應周搖了搖頭,十分認真地問:“這些很貴罷?”

“……還好。”

“我住在你家,吃在你家,還要你給我買衣裳,實在是過意不去,”應周道,“我如今穿的衣裳就挺好,就別破費了。”

許博淵有些哭笑不得,應周在王府裏住了近半個月,除了剛來時琊晏閣裏帶出來的那一件,都是穿着小厮衣服,也虧他心寬,竟然能說出“挺好”二字來。

他放下茶盞,指尖敲了敲桌案,“應周。”

“唔?”

“方才沒來得及問你,雁澤為何喚你山君?”

應周眨了眨眼,天上地下大家見到他都這麽叫,要說原因……真是難以回答。

“那日我問你是不是妖怪,你說你不是。”

雅間幽香萦繞,茶水熱氣袅袅自兩人之間的案上升起,模糊了相接視線。

許博淵緩緩問道:“那麽你,是仙嗎?”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我馬上就要出門調研了呢,忙到起飛,從早到晚地開會,也沒時間好好寫文好好改文,質量會有點低,大家忍我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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