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要說雲袖閣最好的繡娘,非阿朱姑娘莫屬。

據說這位阿朱姑娘的手上功夫十分了得,無論是刺繡還是裁衣,皆是出神入化,客人們來雲袖閣,有半數都是來找她的。

年紀約莫雙十光景的姑娘對着二人輕福了福身,想來是掌櫃已經打過招呼,她對應周道:“請公子上前來。”

應周起身站在了阿朱身前,這才發現阿朱的個子竟與他差去不多,身型瘦削,與尋常柔軟婀娜的女子全然不同,肩骨形狀清晰,一襲清爽淺黃夏裝,加上五官輪廓較深,有一種飒然利落的美感。

“公子擡手。”

連聲音也是冷冷清清,應周一邊擡起胳膊一邊想,也不知此刻拿着軟尺在他身上比劃的,是阿朱八條腿中的哪一條。

——據雁澤所言,阿朱是一只道行六百年的蜘蛛精。

阿朱動作熟練,不過半柱香時間已經記下應周尺寸,又朝二人一屈膝,道:“請公子下樓結了銀錢,十日後再派人來取。”

許博淵與應周對視一眼,應周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許博淵起身,阿朱垂首為他們開了門。

門童從馬廄裏牽馬過來,小白似乎對浮霜背上情有獨鐘,這幾日每每與許博淵出門就賴在浮霜背上不肯下來,都不大要應周抱了。

方才怕被阿朱察覺就沒有帶他一起進去,應周走過去刮他的臉蛋,小白很不耐煩,爪子撓了撓應周摸過的地方,許博淵問:“如何,是她嗎?”

“應當不是,”應周答道,“小白說她身上沒有玲珑心的味道。”

小白雖未至阿朱眼前,但應周與她有過接觸,身上沾上了阿朱的味道,小白的嗅覺靈敏,一聞便知。

許博淵看了一眼天色,“還有兩處都在京郊外,現在策馬過去宵禁之前應當來得及回來。”

應周點了點頭,“走罷。”

雁澤生于昭京已有近千年,只是地生仙受法力牽制,尋常離不開孕育自己靈氣的那一方土地,雁澤對京中之事知道得也不算多。他所知的長居于昭京中的母妖怪共有三只,其一是阿朱,其二乃是城外一處農莊中的黃鼠狼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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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夫妻中公的名黃又,母的名黃仙,成精不過百年,化成中年人形象,十分普通,紮進人堆裏絲毫不會打眼。雁澤之所以會知道,還是因為夫妻兩剛成精的時候曾到雁落山向地仙獻過供奉。

黃鼠狼嗅覺同樣靈敏,許博淵和應周驅馬尚未靠近農莊,兩人便聞到了小白身上的妖氣迎出門來,若不是應周及時攔住,恐怕已經對着小白一頭磕了下去。

籬笆圍成的大院中來回走動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公雞,趾高氣昂,對着院門外的陌生人就是一頓鳴叫,俨然是在看守自己的領地和內院後宮。

“你們這是……”許博淵看着一地黃綠相間的雞糞,實在下不去腳,只能駐足院外,神色複雜,“養雞?”

黃又搓了搓手,憨厚笑道:“嘿嘿,嘿嘿,是養了幾只。”

“……倒是自給自足。”

“正是正是,”黃又驅開那只豎着雞冠抖着翅膀朝許博淵叫個不停的公雞,“只是尋常自己也舍不得吃,都是下了蛋,拿去城裏換些銀錢。”

身旁黃仙忙嗯嗯嗯嗯點頭,生怕許博淵和應周誤會他們不是好妖,“大人,我們都是尋常小妖,做點小本生意,要吃雞自家也有,不會去別人家偷的!”

許博淵面無表情看向應周,應周摸了摸鼻子看向小白,小白在馬背上悠然蕩着尾巴。

應周道:“不是他們。”

許博淵驀地轉身,“走罷。”

應周朝黃鼠狼夫婦讪讪笑了笑,跟上了許博淵,然而還沒等他們上馬,黃又在後頭叫道:“大人,大人等等!”

兩人一起扭頭,就見黃又手裏拎着個小籃子,颠颠跑了過來。

“大人,這幾個蛋是早晨剛下的,還請大人笑納。”

“…………”

去黃鼠狼家做客,竟然帶了一籃子雞蛋回來,這感覺真是奇妙。

應周一邊要小心別把雞蛋颠破一邊還要保持平衡十分不便,于是不顧小白反對,把他整個塞進了籃子中,又将雞蛋放在他柔軟皮毛上,嚴肅道:“捂好,別弄碎了。”

小白哀嚎不止,被雞蛋活埋只剩一個腦袋露在外面。許博淵聞言放慢了速度,讓馬走得平穩一些。

兩人行至京郊河道沿岸時已是日暮西山,河道另一側萬頃田壟中小麥枝頭滿綴,在風中綿延如成無垠黃金之海。夕陽為世間萬物披上溫暖顏色,河面上金光粼粼,似有無數星辰落入期間,美不勝收。

應周坐在許博淵身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雜着潮濕水汽與麥穗清甜,還有黃昏時不可言說的獨特氣息,是他在不周山上從未感受到過的充實味道,令他有種豁然開朗的暇意。

“許博淵。”

“嗯?”

“沒什麽,”應周忽而笑了起來,“就是突然想叫叫你。”

他這心情來得莫名其妙,然而無傷大雅,許博淵勾了勾嘴角,“嗯。”

應周将手裏的籃子往他背上輕碰了碰,“明早用這籃子雞蛋攤餅罷。”

“嗯。”

“中午可以炒個蔥花蛋。”

“嗯。”

“晚上不如蒸蛋羹。”

“好。”

許博淵的背寬闊有力,白紅相間的立領騎裝,勾勒出結實緊致的手臂形狀,穩穩握着缰繩。應周抱着籃子和貓坐在身後,忽然想起了雲袖閣中許博淵問他的那一句話來,阿朱進來的突然,他還未來得及回答。

或許是因為天地萬物美好如斯令他心生愉悅歡喜,此刻他竟然覺得那個問題其實并不難,答案可以脫口而出。

“許博淵。”

“嗯。”

應周望着瑩瑩河水,笑了笑道:“我不是妖怪……我自不周山來,非仙非妖,記載三界萬物的昆吾書上沒有我的名字……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

許博淵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但你确實存在。”

其實他并不太能聽懂應周所言,但他卻敏銳感到身後的人話裏有些失落,腦子裏還沒來得及想太多,安慰的話已經脫口而出,“既然存在,是什麽或不是什麽又有什麽關系。你是應周,不論如何,在我看來,你就是應周而已。”

應周偏頭看他側臉,“我以為你很在意……”

“我并非在意,”許博淵勒住了馬,“只是妖魔之說于我而言實在太過光陸怪離,你就當我是好奇罷。”

他翻身下馬,紅邊衣角蕩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在應周有所回應前指了指伫立在河道邊手臂大小的河神石像,“到了。”

——雁澤所言三只母妖怪中的最後一位,是一只螺蛳精。

天色入微,日月交替,應周其實有些餓了,午間匆忙吃了一點東西,這會兒胃裏空蕩蕩的,十分難受。

許博淵問:“怎麽下去?”

“唔,”應周抽出化古扇道:“我試試罷,你退遠一些。”

許博淵牽着浮霜後退兩步,站到了河神像身後。

應周甩開扇面,化古扇在初臨的夜色中閃爍幽光,只見他對着河面虛虛劈下,只這一下,周遭忽然刮起一陣狂風,瘋狂掠過二人衣擺朝着湖面湧去,彙聚成無形風刃,在水中劃出了一道倒三角形的痕跡!

然而這一陣雷聲大雨點小,風過無痕,水面很快恢複了平靜。

應周嘆了口氣,果然還是不行。

若是換了從前,別說這小小一條河,便是汪洋大海也能劈開對半,真是虎落平陽,雖沒有犬來欺,但事事受阻,實在不痛快。

“不行就算了,”許博淵道,“明日我找幾個水性好的人下去看看。”

應周搖了搖頭,“雖然雁澤說水宮入口就在河神像下,但尋常方法下水應該是到不了的。”

“那……”

許博淵話音一頓,只見應周背後的水面突然開始彙聚下陷,瞬息間扭轉成巨大深邃的漩渦,一道三丈高的水柱猛地從旋渦中心沖天而起,碧藍中一道黑色身影,低沉威嚴的聲音自黑影所在傳出:“何方小妖,竟敢闖入河神之境?!”

水柱自中心炸開,砰得一聲,冰冷河水兜頭而下,許博淵站得遠只濺到了一些,然而站在河邊的應周卻被淋了個徹底!

——從頭至腳,猝不及防。

“應周!”

“喵!”

兩聲呼喊同時發出,白貓從籃子中一躍而出,轉眼化為巨虎,咆哮着朝着空中黑影撲了過去!

許博淵将傻愣在原地的應周扯至身後,“你還好麽?”

“唔……還好……”

空中小白與那黑影戰成一團,倏而分出了勝負,小白咬住黑影的腰,向着地上狠狠甩去——“砰”得一聲——将黑影甩在了不遠岸邊。只見一條巨大的青黑魚尾在地上不斷撲騰,甩出無數水珠,濺在應周臉上,應周不禁又往許博淵身後退了一步。

小白落地,啪唧一爪子按在了那魚尾上,怒吼中現出尖銳獸牙,黑魚終于消停了。

兩人面面相觑,應周頭發衣衫全都濕透,正漉漉向下淌着水,墨黑鬓發貼在白皙臉頰上,睫毛簇簇分明,朦胧夜色中隐約可見清澈眼底下的茫然。

許博淵心頭莫名一悸。

“那是……魚?”他下意識別開目光,問完才意識到,這是一句十足的廢話。

——這麽大的魚尾,不是魚還能是什麽?

“妖君饒命啊!”

突然一道細細女聲傳來,應周扭頭,就見一只足有成年男子高的巨大墨綠螺蛳自河面上飄了過來,聲音正是從螺蛳中傳出的。螺蛳靠岸,裏頭艱難爬出一位粉裙少女,大喊着:“妖君!妖君別吃阿連!吃我罷!”

少女年紀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想來便是那螺蛳精了。

她秀麗的臉上挂着豆大淚珠,連滾帶爬上了岸,朝小白腳下的青魚撲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我是作者的存稿箱,今天代表作者和大家彙報,我還剩五章,在作者回來之前勉強還撐得住。

希望大家不要嫌棄我質量低,畢竟作者她每天只睡4個小時,這個時間了才剛到家,還要收拾明天出門的行李,真的是很努力了!

所以我謹代表作者,厚顏無恥求大家一波留言打call(g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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