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一次讀檔5
顏廣德安步當車,單手插在褲兜內,緩緩順着老式樓梯爬上三樓。不出所料地,面前依然是記憶中早已被塵沙湮滅的舊時景象。
1999年,冀北城老市中心,天光剛亮時,夜色尚未完全謝幕,天地間仿佛所有的光線都熄滅了。樓道裏很模糊,看不清楚雜物。只隐約聽見外面街道上的車流聲。
沒有人經過。
過道內昏暗的一盞燈光不時閃爍一下。顏廣德停下腳步,借助這微弱的燈光仔細看去,樓道內有隔壁鄰居堆放的煤球渣滓,貓狗糞便胡亂盛放在薄鐵皮簸箕內,還有大摞的報紙挂在門簾子下的報架上,随便誰都可以順手牽羊。
總而言之,這座小樓內,犄角旮旯裏全是上個世紀才能見到的零碎。側面牆壁上還挂着大幅鷹樂隊的海報,海報下方,生了鏽的長釘子勾着一個搖搖欲墜的木箱子,貼着“明光牛奶訂閱”的紅色字樣。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從褲兜內摸索出一串鑰匙,叮鈴哐啷地挂在指尖,旋了個圈兒。良久,笑了一聲。
十裏秦淮路,久違了五十一年的舊時冀北城。鮮活的仍在各個酒吧內流竄的靳言。他顏廣德還是個來自無名大學的三年級學生。——這一切來的猝不及防,簡直玄之又玄,絕妙到不可思議!
顏廣德開門進去,打開燈,透過隔了五十一年的“老年人”審視目光,幽深地打量,然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地方,果然便如同記憶中那個華國第一貴公子罵過的,就是個狗窩!沙發上零散堆着衣服報刊,一條牛仔褲橫跨沙發與椅子之間,椅子上方是一個單人電腦桌,碩大無朋的電腦顯示器占據了他的視線。
顏廣德如同一個跨過了沙漠與海洋的勇士,一路披荊斬棘,好不容易從各色垃圾中翻找出當前對他來說最重要的身份證明文件。1999年的冀北城,尚未完全普及戶口審查制度,他當初只是個在校學生,因為與學長老江合夥搞了個小科創公司,後來便再沒去弄過華國公民證。
華國公民證明,理論上只是一張薄薄的卡片,在1999年甚至還沒有電子芯片化。但是并不是每個出生在華國的人都可以申請。出生于華國,只能夠擁有一本戶籍證明書,卻不能被計入華國頂尖人才儲備庫,也不能擁有後來那些常人無法想象的特權。
2001年靳言與他鬧翻,随後卻又在一次實驗室爆炸事故後,突兀地出現在事故現場,并且不顧一切将顏廣德抱出來,硬是搶下了他顏廣德的一條命。但靳言從此卻失去了一向引以為傲的容貌,以及一只眼珠,內髒大幅度遭受輻射,需要離開華國去治療。
當日裏,靳家人多次與他争搶傷重垂危的靳言。最終顏廣德敗在一紙公民證。沒有公民證,他便不能夠去當時地球上頂尖的核輻射實驗室,也不能夠帶領“家屬”前去咨詢某秘密基地的專門研究核輻射治愈的S戰隊。
所以,最後顏廣德失去了一切。他眼睜睜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靳言無聲無息地用僅存的一只眼珠凝視他,那眼底的悲哀與無奈,困擾了他近五十年。從沒有片刻或忘。
如今既然他成功回到了上個世紀末,那麽在一切錯誤開始前就将其扼殺,更符合後來的地球幣收入排名第三的顏博士處事風格。
顏廣德終于自淩亂不堪的抽屜內翻找出一張1999年的大頭照,照片上的他眉目青澀,額發零碎,微抿着嘴角,直視鏡頭。
就像是隔了半個世紀,與後來的自己,遙遙相對。
顏廣德兩指夾起這張一寸大頭照,低頭看了片刻,左邊嘴角微抽。他随手揮開攤放在椅子上的一堆雜物,坐在電腦桌前,将兩條一米四的大長腿随意架在桌面上,啪嗒一聲,點燃了一支煙。然後……猛地嗆咳起來。
時隔五十一年,顏廣德早已忘卻上個世紀煙草的味道。冷不丁叫這焦油味嗆的一陣猛咳,眼底嗆出了淚花,嘴角卻越來越翹,仿佛內心深處隐藏了一個夜晚的歡喜意流淌出來。真好!他逮住靳言了,那個活生生的靳言,活色生香地站在他面前。他今晚居然還吻了靳言。
顏廣德猛然起身,帶倒了椅子,興奮地在逼仄的出租屋內轉圈。靳言躺在他腦海深處,以一種不可言說的姿勢大張雙臂,對他道,老夫子,歡迎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顏廣德成功地,硬了。
……
再後來,在一切汗涔涔濕漉漉的充滿了不可言說氣味的狹窄出租屋內,顏廣德拎起新換的床單,眯眼看着陽臺上剛晾上去的四角平褲。
老子以前可真是個青澀的雛兒!他暗自自我唾棄。
窗外鳥鳴叽啾,天光漸漸大亮,又是嶄新的一天降臨。
第二天下午,顏廣德去學校教務處打了申請。然後捏着系主任簽名的推薦信,倉促夾在厚重的土黃色紙質文件袋內,再次打車去了蝌蚪軟件開發公司。
他鑽到公司的時候,老江正給Johnny訓話。他隔着玻璃窗,遠遠看見穿白色卡通T恤的Johnny低了頭,左邊耳朵上的耳釘一閃一閃,映了外面射進來的陽光。時隔51年,再次見到Johnny的感覺很奇特,就像是行走在一個時空錯亂的異度小世界,令顏廣德駐足良久,面色晦暗難明。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拉開專屬于他的格子間門,然後坐在笨重的電腦顯示屏前敲擊鍵盤,飛快地替自己補錄工作證明資料。耳邊時不時傳來幾個同事的抽氣聲。隐約有人在小聲議論他——
“看見了沒,這就是無名大學來的那位校草……”
“卧槽長得挺帥啊……”
“不光是帥啊,人分明就是靠着高學歷混進來的,據說還是老板的學弟……”
“有沒有搞錯,就咱老板那智商,居然是無名大學畢業的?”
“噓,小聲點,老板下午經常來搞突擊檢查的!”
人言紛紛,就像一大團一大團亂入的野草,瘋狂鑽入顏廣德耳中,随風聲飄搖不定。顏廣德淡淡擡起眼眸,已經根據此處時空調整至純黑色的瞳仁微縮,年輕的身體內有血脈贲張,恨不得跳起來将這些多嘴多舌打擾他錄資料的閑人都痛毆一頓。
他抿了抿薄唇,收起腳尖,面上照例無波無瀾。
Johnny出來的時候經過顏廣德的座位,顏廣德拍拍他的肩膀,Johnny立刻回頭感激地沖他笑笑。
1999年,Johnny剛從高中畢業,皮膚蒼白,典型的晝伏夜出的E時代人。他看上去有一種無所在乎的驕傲的神氣。但是只有顏廣德知道,當年的Johnny其實是個敏感的“孩子”。所謂孩子,就是指任性妄為,在自認為受到傷害時,弓起腰身炸起全身的毛,向外界亮出尖利的爪子與雪白的牙齒,等待時機一到便惡狠狠給予所謂敵人以致命一擊。
顏廣德一向都知道,Johnny狠毒而又優柔。那狠毒是對着除了他顏廣德以外所有的人,而優柔,自然是對着他顏廣德。Johnny曾在後來的二十一世紀,無數次當面或通過代碼向他表白,說愛上他,就是始自1999年。
但Johnny究竟愛上了他的什麽,顏廣德至今一無所知。或許,他只是沒有興趣去關注。
愛了或恨了,于他何幹?再者,青春時光裏的那些爛賬,誰還不曾蹭了一地狗糞呢?總不能因為他當年惹了Johnny,便從此要對這個多疑敏感的孩子負責大半輩子!
……雖然的确沒錯,當初在1999年開春那場千人湧動的人才交流會上,是顏廣德拍板把他定了下來。顏廣德至今記得他當時遞交的應聘提案。1999年的Johnny毫無疑問是個有才華的人,适當的時候需要鼓勵。但也僅此而已。在此後的漫長的半個世紀,他待Johnny再也沒有別的什麽了。只是碰過嘴唇,揮手燒掉了Johnny親手推出來的昂貴的一車玫瑰花。
顏廣德目送Johnny回到自己座位上低頭工作,滿意而又涼薄地笑笑,再沒說一句話。他重生至1999年,但是Johnny并沒有。這些昔日過往裏的種種糾葛,此次還是早點了斷的好,也免得日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哦不,沒有日後。他懶得碰Johnny這種人。
顏廣德起身,沖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晃了晃,目光透過格子間模糊的磨砂玻璃看出去。外頭零落有五六個人在對着電腦敲擊鍵盤,劈裏啪啦,亂成一片,看起來很忙的樣子。
為了掩飾,也為了更好地融入眼下所謂年輕時代的生活,顏廣德快速錄完資料并且打印出公民證申請頁簽,随手夾在土黃色紙質文件袋中。打算趁下一次見到學長老江後,一起遞交給這位學長,替他轉交給相關高層。
在重生至1999年的第二天,顏廣德無所事事,假裝繼續每天的平靜無波的工作。打電話,審程序,順便聊聊天。好不容易混到腕上人造革皮帶的廉價石英表指針卡到下午五點鐘,衆人呼啦一聲抱着東西作鳥獸散。顏廣德手/插/在褲兜內,腋下夾着文件袋,慢吞吞混在人群中穿過紅綠燈路口,循着路牌指示找到了一輛烏龜殼似的老式公交車,晃晃蕩蕩回了家。
顏廣德一個人回到臨時租來的房子,動手做了頓簡單的晚餐。然後坐在座椅裏看電視,換了幾個頻道,都是風靡一時的偶像劇。不知為什麽,看得他直打哈欠,看看表,也才不過晚上十點鐘。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他索性關掉電視,準備出門,臨走又想起來,給Wilson打了個電話,約他一起去亂佳人酒吧。
Wilson那個追女狂魔立即爽快地答應了。
如今靳言與他尚無交涉,怕是只能一趟趟去酒吧逮住這只狡猾的花蝴蝶。顏廣德放下電話,對鏡子抿了抿頭發,想了想,又重新打亂,臨時沖了個涼水澡。九分褲加白球鞋,半濕的黑發下眉眼清俊,瞳仁黑漆漆,像一頭僞裝成忠犬的狼。
顏廣德到達酒吧的時候,Wilson、小葉還有幾個所謂朋友早早就到了。同來的還有許久不露面的野貓,據說便是那家西蓮酒吧後頭的神秘持股人。令顏廣德感到詫異的是,Johnny居然也赫然在座。他與Johnny一個地方辦公,但是他打電話約的是Wilson,卻沒與Johnny打過招呼,面上不免有些尴尬。
Johnny悶聲不響地縮在角落裏,頭頂幽暗的吧臺燈光照下來,他卻始終低着頭,長長碎發遮蓋眉眼,瞧不出那小子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顏廣德內心嗤了一聲,修長手指轉動酒杯,微眯起眼打量酒吧中如魚穿梭的人群。
作者有話要說: 【預告】這章走情節,下章華國貴公子就要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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