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次讀檔6

三天後, 靳言生日那天, 他哪裏都沒去, 連慣去的咖啡館都沒有。一大早就窩在家裏。

顏廣德卻徹夜未歸。

最近大半年,顏廣德在實驗室工作後夜不歸宿是經常的事, 但是今天不同!

前幾日, 兩人剛約好要商量結婚的事,今天又是他生日。靳言原本以為,顏廣德無論怎樣也該在家。但是早晨起來, 枕邊是空的。手摸過去,被窩那一側也是冰冷的。顯然昨夜在他睡着後, 顏廣德慣例離開了。

靳言擁被坐在床頭,窗簾拉着, 室內光線幽暗, 也不知道幾點鐘了。只聽見樓下有突突的馬達聲,街面上傳來遙遙人語,模糊成一條條線,在他腦海中交錯絞纏。

他頭疼,哪哪兒都疼。

靳言不知獨自坐了多久, 直到他覺得自己坐在床頭, 成了一朵陰暗的蘑菇。然後他終于聽見卧室外響起腳步聲, 随後門輕輕打開,顏廣德一臉倦容地走進來。

“寶貝兒,醒了?”

靳言看着他,沒吱聲。

“起來吧, 我給你帶了份早點!”

顏廣德一屁股坐在床頭,抱住人,如往常那般親吻他。

早安吻,晚安吻,是兩人之間每天必有的互動。但是今天靳言卻閃開了。

“怎麽,生氣啦?”

顏廣德輕聲細語,唇邊挂着一抹蒼白的輕笑。“寶貝兒,這幾天實驗有結果了。或許你可以不用在家裏躲着,可以正常進食。”

雖然徹夜未睡,眼圈微紅,顏廣德卻笑的格外愉悅。

在這裏,在家中,他一向不掩飾瞳孔的顏色。銀灰色的眼眸帶了點笑意,好看的,像是從一塊寒冷的冰裏,突然間綻開冰花。

靳言看着他,略有些失神。

顏廣德掀開被子,把人抄起來抱在懷裏。“走吧,我幫你!”

“不用!”

靳言推開他,掙紮着雙腳落地。“現在你我身高也差不了多少。”

頓了頓,又懶洋洋地乜了他一眼,唇角上翹。“我長個子了!”

“還是差十公分的!”

顏廣德笑,在他額頭落下一個吻,然後不管靳言的掙紮,抱起人往門外走去。

靳言身高有一米九五,但是因為機能體出了問題,抱在懷裏,大約只有八.九十斤的重量。

顏廣德驀然一陣心酸。

為了掩飾,他俯身湊到靳言耳邊,故意笑的很大聲。“寶貝兒,今天有驚喜哦!”

“什麽驚喜?”

然後靳言擡起頭,就看到了小而溫馨的客廳,廳內放滿了玫瑰花,桌上悠悠地點着蠟燭。依然是窗簾低垂,今天卻換了一層薄而透的白色輕紗。窗戶半開,外頭的風掀開白紗,窗簾微微地漾起來。

顏廣德笑的燦爛。“寶貝兒,喜不喜歡?”

靳言嗤笑,唇瓣動了動。

顏廣德又故意神秘兮兮地補充了一句。“還有份更大的驚喜!不過得你自己找。”

顏廣德放下靳言,扶他站穩,笑着道,“就在這些玫瑰花裏,藏着一份禮物。”

靳言看着顏廣德,喉結滾了幾下,突然間呼吸緊張,竟有了久違的窒息感。

他手搭在顏廣德肩頭,想說什麽,唇瓣動了幾次,詞句卻始終不成語調。

顏廣德就站在他身邊,微笑地看着他,目光中滿是寵溺。

靳言把頭扭到一邊,澀聲道,“既然是驚喜,總不能當着人的面拆開。”

“好,我去外面。你好了喊我一聲!”

“……好!”

顏廣德輕手輕腳地出去。

兩人租住在小公寓,其實也就一個是一間客廳加一間廚房,門口連院子都沒有。

顏廣德出去後,漫無目的地在街邊閑逛。因為許久沒睡,再年輕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他走到門邊,背靠着牆壁,從口袋裏摸出煙,但是眼角的倦意悄然泛上來,他頭靠在牆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煙蒂燃燒殆盡,發出輕微的滋啦一聲,掉在地上。

“顏,你究竟要逃避到什麽時候?”

暴雨聲滂沱。靳言沖他揮舞着拳頭,背景卻模糊成一團朦胧的光。即便是在夢裏,顏廣德也知道他又做夢了。

他想反駁說,寶貝兒,我錯了,我從此再也不會逃避了!

但是夢裏那個年輕氣盛的“顏廣德”卻深皺着眉頭,赤.身坐在床邊抽煙,一聲不吭。

“你是不是還要和那個叫朱麗的女人結婚?”

夢裏的“顏廣德”依然沉默。

“她到底哪裏好?”靳言慘笑。“她不過就是個女人!如果我也是女人,是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就解決了?”

“顏廣德”終于抽完一支煙,站起身,一聲不吭地走到床邊,彎腰一件件撿起先前激情時亂扔在地上的衣服。

靳言突然從後頭抱住他,肌膚相貼。

即便看不見,顏廣德也知道,那時的靳言表情悲哀到了極點。急促的鼻息噴在他脖子,令“顏廣德”身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顏廣德很想叫醒夢中的那個自己,回頭反手抱住這個人……然而就像前世那個孤獨的四十九年一樣,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夢裏“顏廣德”粗暴地推開靳言,然後穿上衣服徑直走到門外。

夜色沉沉。

這是他和他的前世。是那個真實發生過的筚路藍縷的前世。往事歷歷,猶如刀刻般留下印記。只要輕輕一觸,鮮血便噴湧而至。

**

顏廣德那時候回去,是為了回到朱麗身邊。

當年他與朱麗已經訂婚了。朱麗與靳言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兩個人互相嫉妒,兩個人都同時怨恨着顏廣德。顏廣德夾在其中,像是行走在随時會爆.炸的火.藥.庫裏的傻瓜。但那時他卻不覺得。

那時候,他只覺得痛苦。

這痛苦,像是黑色的無間地獄。前世靳言曾無數次嚣張地對他說——“顏,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朱麗無數次哭泣着沖他喊道:“老夫子,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夠認真面對我們之間的問題?”

“我們的問題,從來都不是那個叫靳言的男人,而是你的心!”朱麗用手戳在他胸口,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老夫子,你心裏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無論是對于靳言共赴地獄的邀約,還是在面對朱麗的眼淚時,顏廣德都保持沉默。

薄情到可怕的沉默。

“你為什麽不攤開來,看清楚,然後親口告訴我?只要你說,只要你說一聲……我就死心。”靳言悲哀地望着他笑。細長眼角夾起,像是有無限情意,美麗如同一只決絕撲火的蝶。“哪怕你說讓我從此滾蛋,你後悔了,後悔同我在一起,只要你說一聲,顏!我就會離開。”

可是那時候的顏廣德,既不能拒絕靳言對他的致命吸引力,也不能果決地與朱麗結婚。

最後的那三個月,2001年4月到7月的那三個月,三個人都活在無限痛苦中。

**

前世的2001年7月,顏廣德終于與靳言正式提出分手。

那天是個陽光很好的夏天,蟬在高樹上聲嘶力竭地喊叫,冀北城街道兩側的落葉梧桐每一片葉片在陽光下都綠到透明。淡粉色合歡花開了一樹又一樹。他和靳言緩緩走在街道上,然後在長久的沉默後,突兀地道,“如果我說,你就放手,是嗎?”

靳言倉促停下,腳下一個踉跄。足足過了半分鐘,才轉過臉來,唇角輕抿,臉上肌肉劇烈波動,看着顏廣德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簡單的“好”字。

靳言當時的表情實在太過痛楚。

顏廣德不自覺避開他那雙深藍色的眼睛。他無處可逃,只能轉頭看向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和靳言那雙藍色的眼睛一樣。

一樣明澈。

一樣哀傷。

“J,我們之間,到此結束吧!”

顏廣德單手插在褲兜裏,半側身不看靳言。那天他是鐵了心要和這個男人斷絕一切糾纏,從此回歸安分守己的人生路。他是老夫子,是個老實男人。靳言帶來的烈焰,會将他所規劃的人生燃燒成灰燼。

于是那天,他堅定而又緩慢地繼續說道,“十月份我會和朱麗一起去見她的家長,然後今年年底,我就會同她結婚。”

這是他與朱麗商量的結果。他們連車票都買好了,甚至于見朱麗父母的禮物,他都已經準備齊全,可是這些話他第一次對靳言說。

靳言長而久地沉默,呼吸急促,最後索性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像是過了半個世紀那麽久,又像是僅僅過了十秒鐘,靳言的聲音終于傳入他耳邊。

很空洞,像是回蕩在空洞的山谷內。又像是穿越了一個個荒漠的星球,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抵達他的耳蝸。

“顏——!”

這聲呼喊聲帶顫抖,顏廣德抖了一下,不自覺地轉過身。

迎面而來的是一個拳頭。

一個慘白的拳頭,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樣式簡單的什麽刻紋都沒有的白金戒指。

戒指是靳言買的。為了哄顏廣德戴上另一枚,靳言在床上使勁了渾身解數,可是顏廣德最終也沒如他的願。那時候的顏廣德,習慣将一切都分門歸類。在那段不清不楚的糾纏裏,從頭到尾,失控的只有靳言。

那一天,靳言戴着一個人的定情戒指,惡狠狠地揍了顏廣德一拳。

血跡沿着嘴角流下來。

然後靳言一聲不吭,轉身走了。起先兩三步還算正常,只是比正常人要走得格外緩慢些,每一步都像會歪斜着倒下去。到後來靳言突然奔跑起來,他跑得很慌張,中間摔倒了三四次,然後再手腳撐地爬起來。

陽光下靳言歪歪斜斜地奔跑姿勢,顯然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不時有人指指點點,戳着靳言的脊梁骨。

最後靳言終于還是重重地摔了一跤。他摔的很重,半天都爬不起來。

顏廣德擡手擦幹嘴邊血跡,然後久久地持續地注視靳言離開的背影。突然間,身體不自覺抖得如同風中一片落葉。

那天,鋪天蓋地的夏光,蟬鳴尖銳地近似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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