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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林平你小子，又發什麽呆呢？”組長把折成厚厚一疊的紙，調笑似的在林平的桌沿上抽了幾下。

“……又幹什麽？”

“當然是有事情了。你猜是好事還是壞事？”組長狡黠地笑了笑，擠眉弄眼的表情讓林平有些招架不住。林平也拿出對付組長的專業白眼技術：“有事說事別廢話。”

“靠，你是組長還是我是組長啊！再這麽耍嘴皮子我就不說了，自己玩蛋去吧！”

林平一聽這口氣就意識到組長是真的有正經話要說。他心中估計了一下組長的狗嘴裏吐出象牙的概率，默念了一下，希望組長接下來說的話，會與他剛才走神時想的是一件事。

組長假裝移開視線地喝了口茶，卻是盯着林平繼續道：“查到了。”後者沒有說話。

“名字叫李婉。哪，你看，是這女人沒錯吧。”放下茶杯，組長把手上折成幾折的紙一一打開，“好不容易運出來的複印件。”其中的一張紙上清晰地印着一張普通證件照，照片的中心是一個有着純黑色的長長的直發、微笑着的女人。

是她。林平從板凳上坐正，然後趕緊把資料好好地、仔細地看了一遍。等他看完已經不知是多少分鐘過後，組長早就趁他不注意走掉了。

林平嘆了口氣，把資料又順着折痕折回去，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貼身的衣兜。臨走時他給身邊的同事打了個招呼，說是午飯不必一起吃了。又叮囑了一句，如果組長吃完飯回來問起他，就說“照計劃去探監了”。

林平是去探監了。一個警察，奉上級之令去拘留所，見一個罪犯。看上去夠普通的行為，沒有人多說什麽。

林平再次見到她的第一眼，脫口而出的第一話是：“你看起來還不錯，還是很漂亮。”

林平是說真的。即使是穿着松垮的、不整的囚服，黑色頭發有些雜亂地披在背後，女人精致的面容還是讓人轉不開眼。說不上特別的迷人和性感，但是即使是平淡的眼神，她的眼角看上去也很狐媚，她的嘴唇像是舔上去就會有糖漬的味道。但是女人的反應顯然是不吃林平的贊許這一套。對方只是用淡然的眼神看着他，回了一個“哦”字，再笑了一笑。

林平沉吟的時間裏，女人也不說話。她把雙手合十，夾在腿縫之間，然後一直默默看着她的大拇指。由于拘留所裏沒那麽好的條件，指甲油已經很久沒有補過了。指甲上的玫瑰色殘缺不全，在白色的日光燈下顯得有些黯淡。

“李婉。”林平突然開口的時候，女人下意識地擡起了頭。她眨了眨眼，然後說：“你知道。”林平還沒來得及接話，女人又笑了，“你當然知道，因為你是警察嘛。”

林平聽出了李婉是在開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玩笑。他被這句話給哽住了，一時也不知道接什麽話好。李婉繼續說了下去，但是語氣似乎不是那麽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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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頓了一頓，“所以，你來這裏是來幹什麽？”她抽出手，托着腮幫半趴在探視窗口的桌子上，“不會是來審問我的吧？我說了，我不知道組織賣/淫的人是誰……”

“不是。”林平打斷了她的話。林平很少會這麽做，但是他不想被誤會。他在身邊的斜挎包裏摸着什麽東西，悉悉索索的聲音讓李婉也饒有興趣地盯着包看。然後，他摸到了一個塑料袋，把塑料袋裏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擺在李婉面前。

李婉看着面前的雞腿堡和咖喱飯，說：“這是在吹什麽風？上頭說了，要警察給剛進拘留所的犯/人送溫暖？”

“……這是我個人的行為，和上頭沒關系。”林平也覺得很奇怪。他實在是搞不懂，為什麽每一次他的好意都會被她曲解。

這下輪到李婉覺得好笑了。她也沒隐藏自己的笑意，嘴角都彎了起來。“警官，你這是什麽意思？”

林平又在塑料袋裏摸索着，一邊回答道：“過來探監，路上正好遇到快餐店就買了。反正我也沒吃午飯，順手買了兩份。”林平摸出筷子，但馬上又嘆了一口氣，因為他發現他手上只有一雙筷子。想了一想，或許是一時心急，離開櫃臺的時候忘記了。

“專門過來看我？你有什麽要說的嗎？”她馬上補充道，“我指你的私人談話。”

林平看着她說：“你為什麽要在雨夜幹這份工作？”

其實林平問出口的時候是沒有什麽遲疑的。他很早就已經決定要問出這個問題了，并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但是話音剛落，他就稍稍有點後悔自己說得太直白了，因為李婉的臉上明顯有不悅閃過。但是她很快又恢複職業的笑容，說：“你為什麽想知道？”

林平心裏思忖着怎麽才能表達得恰當。他看着她的臉，說：“如果你說出事實，說不定可以給你減刑。”

李婉收斂了些笑容，慢慢地回道：“我沒有那種想法。至于在雨夜工作，理由當然是為了賺錢了。”她盯着林平看她的眼，“我不适合別的工作，為了能吃得起一口飯，就留在那裏了。”

“你為什麽不說真話？”

林平皺起了眉頭，李婉則又回到了生人勿近的狀态，淡然的眼睛仿佛是看着林平，又仿佛是什麽都沒有在看。僵持了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開口。林平不知是餓還是等得太久，覺得心裏慌得緊，于是他幹脆一個人自顧自地吃起來，大口大口咬着漢堡。

李婉看着他吃起來，倒是被逗笑了。“你喜歡吃這個？”

林平哽了一下。林平覺得一個大男人喜歡吃快餐是一個很丢臉的事情，所以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讓人知道；沒想到警局的同事不知道，竟然被一個犯人給知道了。他覺得有點局促，吞吞吐吐地說：“太餓了……只是路過快餐店，順手而已……你們女生不該都喜歡吃這個嗎？”

李婉知道他在岔開話題，不過也不想拆穿，就順着他的話接了下去。“嗯，大多數是吧。很可惜，我不在那個‘大多數’的範圍內。”她想了想，“我還是喜歡吃魚香肉絲和清炒小白菜。真懷念那個味道。”

“是嗎？”狼吞虎咽地解決了漢堡，林平又拆開筷子開始着手解決咖喱飯。等到他好好的品嘗了兩只美味的咖喱雞塊，他才猛然想起來，李婉一直在看着他，自己的份卻一點沒動。他停下筷子說：“不吃嗎？”

“我不喜歡漢堡。”李婉瞥了一眼面前的雞腿堡，然後不屑地啧了啧嘴。

“用我的筷子吧。”林平把筷子遞到李婉面前，朝她的那份咖喱飯努了努嘴。然後他才發現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李婉是女人。

林平徹底地窘迫了。一般是和警局的同事一起吃飯，而且和一大桌男人坐一起，偶爾接濟一下碗筷也是正常的事。習慣性地遞出唯一的一雙筷子，林平才發現李婉并不是他的同事。她是一個才跟他見過兩次面的女人，況且更重要的是這雙筷子已經進過他的嘴。

李婉很是驚訝。她微微怔住，但是看着紅色慢慢爬上林平的臉頰，也心知肚明了情況。反正也餓了。李婉很自然地接過筷子，很自然地說聲謝謝後開始開動她的午餐。林平的臉徹底紅得跟紅豔豔的蘋果一樣，眼睛一直盯着李婉的手，精神卻處于飄忽的狀态。

李婉吃了兩口，看着林平一直恍惚着，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警官注意他的形象。她用筷子敲了敲快餐盒的邊沿，出聲道：“警官？有什麽問題嗎？”

“啊……”林平終于被拉回到身體裏面，“啊！沒有沒有！你……你吃吧……”他趕忙解釋道，動作有點誇張。等到李婉再低頭去撥弄飯盒裏的蛋黃，林平揉了揉太陽穴平靜了自己，才想起剛才被李婉避開的問題。

“我在C城裏長大，不管是小學、初中還是高中都在這裏度過，算是一個土生土長的C城人。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幾年，知道第三中學的大名。”林平開口說道，看着只是吃飯、毫無反應的李婉，繼續叨叨了下去，“我看過你檔案的複印稿。初中和高中都在第三中學就讀，并且六年來始終在這個重點中學名列前茅，如果高考順利，完全有可能考到北京去。雖然我的成績不算太好，但最後也考起了C城警校；如果你不放棄高考的話，人生完全不該是這個樣子。”

林平停頓了一下，然而李婉只是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從小學起就沒有任何不良記錄，因為拾金不昧和制止校內暴力現象而受到兩次校級表揚。初高中時期在班級內擔任副班長，在校內擔任學生會主席秘書。每學期期末的老師評價——不論是平時成績、日常表現、清潔內務還是活動參與——都是全A，學生互評欄寫的都是同班學生對你的一片贊許，甚至校辦主任說以你的資歷穩進區三好學生。

“然而就在參與區三好學生評比那年，也就是高三下期，離高考還剩兩個月的時候，你退學了。或者不如說，你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裏。高考剛結束，你的老師們再次找到你的時候，你站在雨夜的大廳裏，微笑着對他們說‘歡迎光臨’。”

林平不再說話。他默默看着李婉一邊用餐巾紙擦拭着嘴唇，一邊慢慢嚼着最後一口飯。她咽下口中的食物，然後抿幹淨筷子。

“我說了這麽多，就是想知道你到底為了什麽，才放棄你本來可以一帆風順的未來。這不光是我個人想問的問題，這也會影響到你的量刑。我有直覺，如果你說出你的理由，一定會幫助檢察院進行減刑的考量。”林平一面用沉穩的聲音說着，一面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拿李婉手中的筷子。本着“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生活原則，他本來是想折斷筷子，用李婉沒用過的中間部分解決完剩下的午飯的。李婉看他作勢要拿回去筷子，也沒說什麽，把筷子遞了回去。

“這既影響到司法的公正，也是我做人的原則。不管是作為一名警察還是作為我個人而言，無論如何不能放着可以得到正當權利的人不管。”林平繼續說着，但就在他準備握住筷子的時候，李婉突然收了手。筷子從林平的食指邊離開了。

林平詫然地看着笑開了的李婉。李婉笑得像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笑容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她吐了吐舌頭，用俏皮的語調說：“筷子不還給你，作為你借着警察一職的便利偷窺我的隐私的懲罰。”

“不要好心當成驢肝肺啊！”林平實在是無奈了。看着李婉把空掉的飯盒和筷子一起處理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他默默嘆着自己要餓着肚子回家這個悲哀的事實。

李婉起身叫了等在門外的警衛。就在她要轉身之前，她突然冷不丁地問了一句：“警官，你叫什麽名字？”

林平這才想起李婉還不知道他叫什麽。于是林平回答道：“我姓林，叫我林警官就可以了。”

“林警官，你叫什麽名字？”

“林平，平靜的平。” 林平知道李婉的名字，所以李婉要知道他的名字是理所當然的事。等價交換、互不相欠。

“林平警官，謝謝。”李婉笑得很粲然。然後她轉過身走向自己的拘留間，手铐丁丁作響。

林平對着她的背影道了聲再見，然後心急火燎地跑到快餐店，借了雙筷子解決掉才吃了兩口的咖喱飯。臨走前他不忘打包了兩個雞腿堡，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