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晏恣換上了一身小厮服,把臉上稍稍拾掇了一下,變成了一個景福商會中又黃又瘦的夥計。

雪骓讓人拿了顏料刷成了棕黃色,最近秋高氣爽,只要不下雨便不會穿幫。

雪骓看起來很生氣,一直抖動着鬃毛,想必顏料在身上很不舒服。

晏恣只好雙掌合十向它忏悔,并許諾了好多糖給它,它這才傲然地分給了她一個眼神,安靜了下來。

景铄對佑州城十分熟悉,領着晏恣穿大街走小巷,兩個人一路看遍了佑州十二景,嘗遍了美食。

城中的搜捕進行了五六天,誰也沒有猜到,那畫像上嬌怯怯的姑娘居然會是景福商會少東家身旁的那個夥計。

到了第六天,城裏的動靜差不多都消停了,那些查探的禁軍大部分都繼續往南追了下去。

景铄也要南下巡視,問晏恣要不要跟着一起走。“再往南的吳州是茶葉和絲綢的發源之地,比起佑州更有江南的風韻,吳語軟侬,吵起架來都好像是在唱歌。”

晏恣思忖了片刻,終于還是斷然搖頭。

縱有萬般擔憂和不舍,景铄也無計可施,幸好,晏恣看着大船新鮮,決定跟着景家的商船走一段水路,景铄便交代了商船的領隊好好招待她。

商船沿着秦水江一路往西,相比陸路,水上風光更是怡人,壯闊的江面上,勞作的纖夫,還有在江面上讨生活的漁家,都是晏恣從來沒有接觸過的。

沒過幾日,她便和船上的老老少少打得火熱,大家都很喜歡這個活潑勤快的客人,唯一納悶的是,她的那匹棕花馬不知道為何一直呆在船面甲板的最中間,吃的都是上好的草料,每天雷打不動的兩頓糖,還非得晏恣親自去一邊喂一邊陪它聊天。別人去的話,那馬總是昂起頭連眼角的餘光都不分他們一點。

“這畜生倒是真的傲氣,還真當自己是什麽寶馬良駒了?”

有人開玩笑道。

晏恣心裏樂開了花,珍珠蒙塵,雪骓心裏一定恨死她了。

“這馬的脾性,怎麽一點都不随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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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好奇地探讨着。

晏恣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了,一頭鑽進了自己的房間裏,躺在床上發起呆來。

船身随着水面一起一伏,好像幼時的搖籃。

這些日子被她刻意遺忘的一切都随之晃悠悠地鑽進了腦海。

看來燕伯弘是雷霆大怒了。

霍言祁不會真的被關在牢裏出不來了吧?

她煩惱地揉了揉頭發,把腦袋捂進了被子裏。

回去吧。

有個聲音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她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

船靠岸卸貨時,晏恣辭別了商隊的隊長,獨自一人牽着雪骓返程往東而去。

一路吃飯打尖,她沒幾日便回到了佑州附近,旋即便調轉方向朝北慢悠悠地前行。

她有些渾噩,不知道到底自己心底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沿途都是熟悉的景色,越靠近京城,她走得越慢,這走了還沒到一個月,居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城門口有士兵在巡查,她慢吞吞地牽着雪骓往裏走,走到一半停了下來,只見城牆上貼着她的畫像,經過風吹日曬,上面的字跡都有些斑駁了。

她朝四下看了看,腦中下意識的居然有點盼望那些士兵認出她來。

旁邊有個挑着菜的老人家站在身後和她閑聊,“這畫上的姑娘長得挺喜氣的。”

“她……是不是還沒找到?”晏恣低聲問。

老人家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只怕是找不到了,一個姑娘家走丢了一個月,指不定被誰謀財害命了。”

晏恣啼笑皆非,燕伯弘把大梁治理得很是不錯,她行走的這一片倒是太平,沒碰上什麽強盜劫匪。

“這姑娘來頭可大了,前陣子這一片的挨家挨戶都被搜了,城門只許進不許出,把我們可都折騰壞了。”老人家嘆了一口氣。

晏恣有些愧疚,低下頭不吭聲了。

士兵們吆喝着他們一個個入城,晏恣特意走到他們面前停了一停,沖着那小兵殷勤笑了笑。

只是壓根兒沒人理她這個又黃又瘦的小夥子。

晏恣有些掙紮。

她想念她的父母親朋。

可遠遠地看着皇宮高牆她卻依然怯步不前。

如果她回去,勢必要失去很多東西,要學着去妥協去改變。

她不知道她行不行。

她找了個小客棧住了下來,每天都遛馬去寧國公府前逛一圈,寧國公府進出都挺正常的,不像是霍言祁出事了的模樣。

她一邊勸慰自己一邊天馬行空地聽着腦子裏兩個小人吵嘴。

一個非得讓她馬上回去。

一個非得讓她馬上離開自在逍遙。

吵得她頭都痛了起來。

客棧的掌櫃看她每日神神叨叨的,好心和她打起了商量。

“小夥子,你老這麽住着也不是個事兒,不如這樣,你這頭騾子還是馬看起來還挺健壯的,不如替我們送送貨,我給你銅板,你也有個事做。”

送貨倒是不難,每日從市集幫老板把一日所需馱回客棧,又替老板送一些東西到指定的商戶,老板免了她的客棧錢,還每日給她五十個銅板。

晏恣忙忙碌碌的,路思亂想的時候倒是少了許多,雪骓一開始還昂昂地甩腳蹄子不肯挪窩,晏恣便吓唬它,說是銀子都被它花光了要克扣它的草料,讓它吃最便宜的那種。

到了後來,雪骓也破罐子破摔了,每日早早地便在後院“咴咴”地叫,提醒睡懶覺的晏恣該起床出工幹活了。

這天快過了午時了,老板忽然來敲她的門,說是春香樓叫了一些客棧裏的點心,讓她幫忙送過去。

原本送點心這麽點小東西是不用雪骓出馬的,不過快到午膳時分,客棧裏的夥計忙不過來,老板只好叫晏恣幫忙跑上一趟。

晏恣一聽春香樓便來了精神,她在京城這麽些日子了,知道春香樓是京城有名的風月之所,十大名樓之一,達官貴人的銷金窟。

她興沖沖地牽着雪骓到了春香樓,滿心盼着看到好多美人,卻在門口便大失所望,春香樓只開了一道小門,裏外看起來都冷冷清清的。

把幾盒蒸籠交給了門口的龜公,晏恣和他聊起天來:“你們這裏什麽時候熱鬧?”

龜公順手撈了一個包子,一邊吃一邊道:“申時開始便熱鬧了,最熱鬧自然是晚上。小哥兒你有沒有相好的?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

晏恣的心癢癢的,正想點頭應好,忽然便聽到有人“嗷”的一聲竄了上來,劈頭蓋臉地便沖着裏面出來的一個人身上打了過去。

晏恣只覺得耳旁風聲掠過,忙不疊地往旁邊一讓,只見一個穿着精致的女子揪着一個氣度不凡的便服男人撕打着,那男人猝不及防,挨了好幾下。

龜公立刻哆嗦着讓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小哥你成親了沒?成親了只怕婆娘不識相來這裏抓人。”

那男人也不還手,只是捂着腦袋避讓着,一個勁兒地解釋:“你撒手,我這是有事來這裏,誰大白天的上這種地方來……”

只是那女子壓根兒不聽,一邊流淚一邊追打,卻咬着嘴唇一聲都不出。

晏恣頭一次看到這種熱鬧,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是沒瞧一會兒便發現那男子的眉眼和燕伯弘有那麽幾分相似。

邊上圍觀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只怕沒一會兒便會有人認出這人來,晏恣硬着頭皮往前一沖,大喝一聲:“住手!都是誤會誤會!”

那女子愣了一下,手上倒是緩了下來,那男子趁機便把她的手抓住了,低聲賠笑道:“好了夫人,我真的不是來快活的,別讓人看了笑話去。”

那女子一雙淚眼将信将疑地瞧向晏恣,晏恣只好舉了舉手裏的點心:“我是來這裏送東西的,樓裏的美人都歇着呢,這位大人是不可能來風流的。”

“夫人你信我,你先回去,我回頭再和你解釋……”那男子連哄帶拽,把那女子拉上了旁邊的一輛馬車,不知道他和車夫說了幾句什麽話,那車夫便忙不疊地駕着車走了。

見沒熱鬧可看,人群便散得差不多了,那男子走到晏恣身旁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多謝小哥了。”

晏恣古怪地瞧着他,好半晌才道:“你家夫人……好兇,不過要我是你夫人的話,也不在外面惹人笑話,直接半夜裏咔嚓給你一剪刀就是了。”

那人打了個哆嗦:“你……你可夠狠的。”

“你夫人看起來很在意你,你還是收收心吧。”晏恣勸了一句,又覺得自己多事,男人三妻四妾尋花問柳多的是,眼前這人八成位高權重,怎麽可能會聽她的勸。

那人正色道:“小哥你此言差矣,我真的不是來尋花問柳的,外面的花花世界雖好,我這裏卻是被家人綁住了的,走得再遠飛得再高,也一扯就扯回來了。”

說着,他拍了拍心口。

晏恣愣住了。

腦中閃過一絲光亮,一直困擾着她的難題忽然便迎刃而解。

是的,她的确想要自由,更渴望不被束縛。

可是,她骨子裏卻已經銘刻了家人親朋的名字,就好像風筝的線,飛得再高再遠,也會回到那雙擁有它的手中。

那是一種有根的自在潇灑。

就像以前在洛鎮,她在外面撒歡,可她知道,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她,而她,随時都能夠回家。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仿佛浮萍無所依。

“謝謝……”她喃喃地道。

那人莫名其妙,忽然拿手擋住了頭:“下雨了,欠你一次人情,我先走了。”

晏恣看着他的背影,咧開嘴笑了。

她心不在焉地仰起臉來,感受着這秋日裏涼涼的雨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抹了抹臉,她走到雪骓身旁,摸着它的鬃毛,自言自語道:“小白菜,你是不是想他了?別撒謊,你一甩尾巴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麽。”

雪骓沖着前方咴咴地叫了起來,尾巴甩得很熱烈。

“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晏恣不屑地道,“好吧,照顧你一次,咱們回……”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化入秋雨無聲無息。

她屏息看着前方。

一個黑衣人騎在一匹黑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那雙冷漠的眸子中驟然迸發出光芒。

從懷疑到震驚再到狂喜。

晏恣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再一看,傻了。

滿手的棕黃色。

雪骓身上的顏料化了開來,在腳下流成了一條條蜿蜒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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