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晏恣想象過自己重見霍言祁的場景。

可能是她盛氣淩人地把他從大牢裏救出來。

可能是大街上偶遇漠然對望傲然走開。

也可能是宮中相見他對她行君臣禮叫一聲“公主殿下”。

可現實卻如此殘忍,她一臉的五彩斑斓,和一匹同樣五彩斑斓的馬站在雨中,狼狽至極。

片刻之後,連雪骓也抛棄了她,一溜兒小跑到霍言祁跟前,親昵地去蹭他的腿跟。

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把她這些日子來的噓寒問暖全忘得一幹二淨。

她咬了咬嘴唇,正想傲然轉身離開,霍言祁一帶馬,幾步便攔在了她面前。

“小恣,”他的聲音裏帶着難以掩飾的熱烈,“你這是回來了嗎?”

晏恣反問道:“霍将軍,你不是該呆在大牢裏嗎?”

霍言祁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濃:“陛下找不到你,只好讓我每日去牢中反省一個時辰,其餘時間戴罪立功,尋找公主殿下。”

“那看來你又要立上一功了。”晏恣撇了撇嘴,不甘心地道。

霍言祁一俯身,晏恣只覺得身上一輕,整個人騰空而起,落在霍言祁的前方。

雨絲迎面而來,越來越密,身後卻溫暖而寬厚。

晏恣渾身上下崩起的神經終于被這暖意磨得松懈了下來。

霍言祁并沒有帶她回宮,而是直接去了寧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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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恣好奇地打量着他住的院子,幹淨利落,房間裏沒有多餘的擺設,只是在兩邊牆上挂了一幅策馬圖和一柄寶劍,的确是霍言祁的風格。

下人們擡進來了木桶和水,晏恣被雨淋得難受,這舉動甚是貼心。

只是霍言祁一直杵在房間裏盯着她,居然絲毫沒有出去的意思。

就算木桶放在屏風後,他也不能這樣不見外吧?晏恣有點惱了:“霍将軍,雖然我穿着男裝,可你不會忘記了,我是個女的吧?”

霍言祁頓時驚醒過來,耳根泛紅,狼狽地朝後退去。

只是門剛一合上,他的聲音在外面猶豫着響了起來:“小恣……你不會再逃走吧?”

晏恣冷哼了一聲:“會!等會兒我洗完就溜走了,有本事你進來守着我。”

門外沒動靜了,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了幾個窗棂上依次響起了噠噠聲,她好奇地走過去推了一下,窗棂被釘住了。

她撫了撫額,也懶得和霍言祁計較,跳進了木桶,舒舒服服地泡在水裏,幾乎熏然欲睡。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有人敲起門來,聲音雀躍:“小恣,是我,我哥說你在這裏!”

好些日子沒見,霍言岚想晏恣得很,她每日裏就是做做女紅,學點琴棋書畫,再不濟便去兩個姐姐家做客,和她們聊些家長裏短的瑣碎事情,日子過得甚是無趣。

霍言岚帶了一套她的裙衫過來,丁香色繡折枝堆花襦裙,兩個人的身材也差不多,穿在晏恣身上看起來嬌俏軟糯,烏黑的頭發披散着,襯着她白嫩細膩的肌膚,俨如出水的芙蓉,讓人挪不開眼去。

“哎呀,就是頭發還有點濕,不然我替你挽個漂亮的發髻。”霍言岚盯着瞧了好一會兒,十分滿意,“包管讓哥哥吓一大跳。”

晏恣思考了片刻:“要讓他那張臉吓一大跳,還不如我在臉上抹一堆血。”

霍言岚掩嘴笑了起來,開始替自家哥哥打抱不平:“你別嫌棄我哥,他那是處變不驚,要知道,好多人喜歡我哥呢,明裏暗裏都來打聽我哥的喜好。”

晏恣的心裏突突一跳:“那怎麽還沒見你哥成親?”

霍言岚眼裏閃爍着算計的光芒:“那是因為我哥心裏一直有人,他雖然不說,可我做了他那麽多年的妹妹,一瞧就瞧出來了。”

莫名的,晏恣心裏有點煩躁:“這麽神神秘秘的,喜歡就去提親呗,藏着掖着真不象男人。”

霍言岚愣了,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覺得我哥怎麽樣?”

“很讨厭,特別讨厭。”晏恣惡狠狠地道,好像這樣就能把心頭的煩躁一掃而空。

霍言岚噤聲了片刻,正想不死心地再說幾句霍言祁的好話,門外霍言祁忍不住了,敲門叫道:“好了,快出來吃點東西。”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霍言岚再不死心也不敢在霍言祁面前放肆,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和晏恣聊了個熱火朝天,倒把霍言祁晾在了一邊。

末了還是她的丫鬟來請,說是夫人找她有事,霍言岚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霍言祁準備的點心很合晏恣的胃口,尤其是一盤花生粘,花生又香又脆,外面包的糖又酥又甜,晏恣忍不住抓了一把,一顆顆地往嘴裏丢。

吃到一半,晏恣忽然回過神來,朝着四周一看,只見一旁伺候的下人已經都退下去了,廳裏只剩下了她和霍言祁兩個。

她有些不自在了起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邊的糖漬,迎向霍言祁的目光,霍言祁的目光溫柔,眼中仿佛有滿溢出來的寵溺。

晏恣覺得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道:“我們什麽時候去宮裏?我想我爹娘了。”

霍言祁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想好了?”

“其實你那天的話我想了很久,”晏恣脫口而出,“你說的很對,成了公主,有得有失,福禍相依,我何必拘泥執着于還未出現的一切,而放棄了自己想要的。”

霍言祁長出了一口氣,嘴角微微上揚:“你想通了就好。”

晏恣神氣地挺了挺胸,豪氣沖天地道:“沒什麽可怕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她的神采飛揚,清透的雙眸中有着別樣的光芒,霍言祁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小恣,”他緩緩地道,“放心,不論你做什麽,都記得,我就在你的背後。”

宣華殿裏靜悄悄的,宮人們大氣都不敢出,就連榮公公走起路來都踮着腳尖。

誰都知道,陛下這陣子心情一直不好,就連戶部報上來今年的稅銀征收情況都沒讓他的眉頭舒展一下。

大殿下興沖沖地來遞了一篇折子,關于今年吏部的查考,燕伯弘看了幾眼便直接摔了回去,評了四個字——空泛無效,令他重寫。

二殿下晌午來請安的時候,沒說兩句,便被燕伯弘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說他只知玩樂,難堪大用,罰他閉門抄寫國書。

朝堂上的大臣們原本便不敢懈怠,現今更是日日三省其身。

到了申時,有禦前侍衛一連來了幾趟,燕伯弘的臉色更是一趟比一趟陰沉,簡直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殿門外傳來了一陣嬉笑聲,宮人們頓時暗中叫起苦來,這是哪個沒眼色的,居然敢到這裏來鬧騰。

榮公公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正要遣人去訓斥,殿門一下子開了,一個身影從高高的門檻上蹦了進來。

“榮公公,怎麽幾天沒見,你臉上的褶子多了幾道啊?”一個俏皮的聲音笑道。

榮公公打了一個激靈:“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你可算回來了!”

“我爹呢?”晏恣四下張望着,“這麽晚了還不歇息嗎?你們怎麽也不勸着點。”

榮公公抹了一把冷汗,誰敢在燕伯弘面前放肆?他理政時就連淑妃都不敢步入這宣華殿半步。

晏恣卻渾然不知,人未到聲先到:“爹,我回來了。”

她一頭撞開房門,心裏一陣激蕩。

只是燕伯弘坐在龍案前,眉頭緊鎖,手裏拿着一本奏折,連眼角都沒擡上一擡。

晏恣吐了吐舌頭,蹭到了燕伯弘身旁,讨好地道:“爹,別生氣了,我錯了。”

“還回來做什麽?外面自在逍遙,沒爹娘管着你不是挺好?”燕伯弘的語氣森然。

晏恣扁了扁嘴,語聲綿軟:“爹,我一路都想着你,走着走着便走不動了,腳好像自己有主意似的,自個兒回京城來了,不信你問霍言祁,不是他把我抓回來的,是我自己回來的。”

燕伯弘把奏折往桌上一丢,沉聲道:“霍言祁,朕正想問問他呢,怎麽,朕的女兒回來了,不回宮裏來,先去了他家,這是什麽道理?”

晏恣呆了呆,立刻抿着嘴唇樂了:這爹爹莫不是在吃醋不成?

“爹,我……當時有點難看,”晏恣老老實實地道,“他可能怕你生氣吧,先把我拾掇幹淨了再送回來。”

燕伯弘重重地哼了一聲,終于擡起眼來打量起晏恣來。

“黑了一圈,人也瘦了。”他的眼裏帶着疼惜,“知道這裏好了吧?”

晏恣搖了搖頭,見燕伯弘又有生氣的架勢,連忙道:“這裏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爹娘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

燕伯弘長籲了一口氣,眼神複雜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好,現在想通了,不走了?”

晏恣狡黠地一笑:“想通了,不過,爹,以後你別想趕我走就好。”

“說什麽孩子話,朕怎麽會趕你走。”燕伯弘笑了笑,“朕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麽好消息?”晏恣驚詫地問。

“你娘她答應留下來了。”燕伯弘的語聲淡然,只是揚起的眉梢嘴角洩露了他的心情。

晏恣心中一抽,擔憂地道:“你……不會是又拿什麽威脅她了吧?”

燕伯弘眼中的尴尬一閃而過:“胡說八道,朕是這樣的人嗎?不過,她沒答應留在宮中,朕替她安頓好了住所,以後她就留在京城,你們倆也可以時常見面。”

晏恣又驚又喜,燕伯弘居然肯為晏若昀退讓到這程度,實在比預想的要好上太多。

“爹,你太有本事了,”她立刻拍馬溜須,“娘的主意可大了,從來都不會聽別人的勸……”

燕伯弘矜持地笑了笑,顯然很是受用。“你知道就好,好了,禮部和宗親那裏都已經辦妥,半個月後就是你的受封大典,你的母妃和兩個皇兄都盼着見你呢。”

燕成璋?他會盼着見我?

燕恣在心裏假笑了一聲,這次他本欲搶功,最後卻落了一身腥,只怕心裏芥蒂愈發深了。

“現在你該改口了,該叫朕父皇了。”燕伯弘目光期盼地看着她。

父皇。

哪有爹來得朗朗上口。

晏恣撇了撇嘴。

不過,迎着燕伯弘期盼的目光,晏恣終于咧嘴笑了。

“聽起來挺威風的。”

她張了張嘴,“父皇”兩個字終于從她的口中蹦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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