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一場紛争化為虛無,後宮的內侍們看向燕恣的眼神中都帶了幾分敬畏。

洪婕妤長籲了一口氣,拉着燕恣去了她住的偏殿,一路絮絮叨叨,問着她這陣子的衣食住行。

燕恣心裏愧疚,她對這個親生母親其實有些輕忽,每日的請安總是例行公事,可洪婕妤卻真心實意地對她好,剛才這樣的情景,向來膽小的她居然還會出頭,到底是母女連心啊。

頭一次在偏殿裏安心地坐了下來,陪着洪婕妤用了一頓晚膳,燕恣眉飛色舞地說着宮外的趣事,洪婕妤一邊聽一邊問,兩個人其樂融融。

眼看着過了酉時,宮門要下鑰了,燕恣這才告辭。洪婕妤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了內宮門口,末了吞吞吐吐地道:“你……娘和你嬸嬸現在還好嗎?我很惦記她們。”

燕恣有點詫異,撓頭道:“那什麽時候我去求父皇讓你們見上一面?”

洪婕妤的眼睛一亮:“好啊,到時候帶上允彧,我得好好謝謝她們,她們把你教養得……很好。”

出了宮門,燕恣有些心不在焉,青舟和晏洛跟在後面,兩個人腫着腮幫子,不過卻很高興,青舟小聲地和晏洛普及宮裏那些人的關系。

“以後你見了淑妃娘娘一定要聽話,要不是公主,今兒個你就慘了,打十杖下來你的腿就差不多廢了。”青舟警告道。

“就沒有皇後、貴妃什麽的可以……管她嗎?”晏洛有些後怕。

青舟搖搖頭:“沒有,陛下不好女色,宮裏只有零零星星幾個昭儀貴人,大殿下的親母賢妃娘娘生下大殿下後不久就過世了。”

燕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燕伯弘正當壯年,卻自十六年後便沒有子嗣,連份位最高的淑妃都沒有幸免,難道說,他這麽些年為了晏若昀清心寡欲不成?

而洪婕妤看起來也很奇怪,自己的女兒被偷走了十六載,居然一點兒也不怨恨。

滿腹的好奇心頓時被勾起。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還沒等她想個明白,前方的陰暗處有人走了出,語聲輕佻地道:“我的好妹妹,不知道有沒有閑暇和我這個沒出息的哥哥說說話?”

青舟和晏洛立刻躬身行禮叫了一聲“二殿下。”

自從燕恣入宮以來,這個二哥一直對她淡淡的,見面打個招呼,甚至不如燕成璋來得熱絡,今天怎麽會有空和她來閑聊?

“二皇兄怎麽這麽客氣?我閑得很,就怕二皇兄嫌棄我。”燕恣笑嘻嘻地道。

燕允彧揮揮手,示意青舟等人離遠點,兩兄妹站在轎子前互相打量着,靜谧的月色下,氣氛有點詭秘。

“她到底有什麽魔力?”燕允彧忽然開了口,“明明我和你是一樣的,就因為她養了你十六年,父皇就視你如珠如寶嗎?”

燕恣有點發懵,他的神情一掃從前的漫不經心和油腔滑調,語聲憤懑而壓抑,帶着無法抑制的痛楚。

“如果是這樣,當初她為什麽要抱走你,而不是我呢?”燕允彧逼視着她,仿佛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個究竟來,“這十多年來,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和母嫔兩個人……在這裏有多苦?”

燕恣惱了:“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倒是說說,你過得苦還是甜,和我娘又有什麽關系?”

燕允彧沒有出聲,夜色中,只聽到他略顯粗重的喘息聲,片刻之後,他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當然沒關系,都是我在胡說八道而已,太晚了,我先回了,不然又要被父皇訓斥,說我玩物喪志,難堪大用,對了,我還要奉勸妹妹,不要太過忘形,父皇再疼你,總有一日也會有盡頭,還是別惹惱了你大皇兄。”

他掉頭就走,燕恣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疾步追了過去:“二皇兄,你等等,二哥你站住!”

燕允彧的背影僵了僵,停住了腳步。

“二哥,”燕恣繞到他面前,凝視着他,“為什麽要為了虛無缥缈的未來去将就自己?就算以後有什麽變數,最起碼你快活了這麽多年。”

燕允彧怔了怔,嘴角漸漸形成了一個弧度,越來越濃,最後幾乎是哈哈大笑了起來,良久,他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嗎?我年少聰慧,努力求學,父皇卻視我和母妃為無物,在七歲那年,我被推下水中差點溺死,十歲那年吃了一碗蘑菇湯差點一命嗚呼,期間小病小災數不勝數,到了十二歲的時候,我學四皇叔,開始迷戀各種奇技淫巧,荒廢了功課,更為父皇所不喜,只是從那時候起,總算我和母妃能太平過日子了。”

“你說為何要将就?若不是逼不得已,誰人肯要将就?”燕允彧喃喃地道,“這些年來,我如履薄冰,暗中籌劃,只盼着哪日封王後去了封地,最好能将母嫔也帶走,從此天高海闊,可沒想到,就算到了現在,他明明就已經選定了大皇兄,卻還要我陪在這裏,不肯放走我半步……”

燕恣張了張嘴想要替燕伯弘辯解:“不是的,父皇他還是……”

這句“很喜歡你的”她有點說不出口了,聰敏如她,怎麽會看不出來,燕伯弘的确有點讨厭燕允彧。

燕允彧定定地看着她,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是一個好皇帝,卻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燕恣一夜無眠,仔細想想燕允彧的話,有些不寒而栗。她雖然被晏若昀帶到民間十六載,可比起燕允彧來不知道要幸運了多少,養母豁達聰慧,嬸嬸疼愛異常,她從小到大受過的委屈就連十個手指頭都能掰得過來。

再見到燕允彧,他依然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就好像那日憤世嫉俗的燕允彧就是燕恣在夢中見到的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自那之後,兩個人仿佛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默契,燕允彧破天荒邀請她去了他的皇子府,蹴鞠、賽馬、唱戲,兩個在一起倒是趣味相投,那一腳倒挂金鈎,到了後來,燕允彧練得居然和她不相上下:衣袂飄然之間,一個隽秀的身影騰空而起,那鞠仿如流星直挂風流眼,一氣呵成。若是不仔細分辨,都看不出這蹴鞠手到底是燕恣還是燕允彧。

燕恣和燕允彧親厚,連帶着那幾個好友也同燕允彧走得近了起來,燕成璋看起來頗不是滋味,好幾次都邀請燕恣一起到他的王府赴宴。

燕恣推了幾次,去了幾次,不鹹不淡地和他來往。可能是自小所受的教導不同,她不願像燕允彧這樣忍辱負重,兩人之間的相處關乎緣分,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她想,她這輩子可能都不能和燕成璋交心了。

霍言祁因為擅自帶她出城,被燕伯弘罰了兩個月的俸祿,不過,堂堂寧國公府的小公爺,自然不把這點銀子放在眼裏。只要燕恣高興,他再被罰個一百次都沒關系。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燕恣興沖沖地求了燕伯弘的旨意,在霍言祁的安排下,出城到闊別将近一年的洛安山莊小住。

走的時候狼狽萬分,回來的時候神氣活現,真是令人有種卷土重來、衣錦還鄉的感覺。

如今的洛安山莊,比起從前擴大了将近一倍,除了原來的主建築,左邊是一棟學社,右邊是一個很大的演武場。朗朗的書聲和嚯嚯的拳腳兵器聲應和在一起,顯得分外得生氣勃勃。

曲寧得意洋洋地吹噓着這一年來的成果,屬地比以前的增加了數倍,早稻正在收割,晚稻已經同時開播,洛鎮方圓百裏的佃戶都眼巴巴地等着種山莊的地。

按照燕恣的要求,曲寧和工部、三生觀一起,踏遍洛安山,堪好風水,選了一個低谷蓄水。這陣子雨水特別多,往年這個時候山水流下後都彙入洛安江後奔騰入海,而今年經過山莊的幾道工序,挖溝引水,把那些綿綿不斷的山水引入了這個下陷的山谷,現在已經彙聚成了一座小湖,下一階段便是要開渠,如果弄好了,既替洛安山增加了一道靓麗的風景,又可以不懼幹旱。

只是曲寧有些抱怨,說是燕恣這念頭簡直就是銀子多了沒地方花,京畿地區向來就是龍氣彙聚之所,怎麽可能會有幹旱,旱了就直接去洛安江挑水,用得着這麽大費周章嗎?

而收助流民的事情已經形成了一道道固定的流程,從救助到就學,從各學其長到學有所用,這幾個月算下來受惠的已經有近百人,好些天資聰穎少年或孩童經過選拔,留在了山莊,習武從文。

當然也有人故意使壞來打秋風或敲詐勒索的。

“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別莊敢來撒野,”曲寧神氣地道,“咱們現在護院可是南衙禁軍的大将軍親自派人□□的,對付幾個小毛賊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說着,他沖着霍言祁讨好地笑了笑。

霍言祁派了錢校尉來替山莊整治、訓練,山莊裏的護衛在他的□□下,二十個小夥子清一色的英氣勃發,馬上馬下的功夫都已經非常了得,令行禁止,查探、追蹤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曲寧得了這樣的大便宜,又眼看着燕恣的确和景铄只有青梅竹馬的情誼,頓時風向一轉,麻溜地和霍言祁套上了交情。

山莊中秩序井然,在客房中專門安排了兩間房給工部派來撰寫農書的大人,衛予墨偶爾也會過來在這裏查看進程小憩。

洪伯依舊管門,雷打不動在山莊中一天兩次巡視,盯着曲寧看他有沒有中飽私囊。

曲寧對他毫無辦法,悻然向燕恣告狀:“你說他這麽大年紀了該享享清福了吧,給他派兩個伺候的也不要,每天比那些佃戶還勤快,你說他是不是還在懷疑我要把那些家具拿去賣啊?”

燕恣現在早就明白了,這座山莊肯定就是以前晏若昀的置業,這洪伯八成就是她的老下人,一直固執地守在這裏,盼着能見到主人重來的那一日。

這樣的忠仆能有幾個?只可惜晏若昀無法親來。

“洪伯想怎麽着就怎麽着,你替我多孝敬孝敬他,”燕恣叮囑道,“還有,現在你是這山莊的主事,一定要管束下人,不可任意妄為欺壓他人。”

曲寧叫起屈來:“我哪敢去得罪洪伯啊,他惱火起來就敢打我,再說了,我可一路替你掙着名聲的,現在這京郊方圓幾十裏,你安陽公主的大名誰人不曉?活脫脫一個女菩薩,我敢做什麽壞事嗎?”

燕恣踹了他一腳,嘲笑道:“以前你還是個當街調戲民女的花花公子呢。”

“調戲誰了?”霍言祁忽然插話,目光狐疑地落在曲寧身上。

曲寧激靈打了個冷戰,賠笑着道:“公主,我的公主殿下,前塵往事就如浮雲,咱們就此打住,打住!”

一路說說笑笑,把大半個山莊走得差不多了,曲寧去外邊忙了,燕恣便到了那後園的桃林中。

今年的桃花又錯過了,不過,那桃林枝繁葉茂,桃葉碧綠蔥翠,看起來分外喜人。

曲寧甚是貼心,最中間的桃樹下,一張軟榻,幾張小凳,還有小幾、爐子,上面放着烹茶用的器具。

燕恣有些累了,在軟榻上半躺了下來,眯起了眼睛。

點點的陽光跳躍在她臉上。

靜若處子,動若脫兔。

霍言祁在她身旁半跪了下來,癡癡地看着她的臉頰。

許是這目光太過熾烈,燕恣睜開眼睛懶懶地道:“南衙禁軍裁撤了不成?你這個大将軍整日裏游手好閑,太不像話。”

天氣有些熱,燕恣穿了一件輕薄的羅裙。

霍言祁的目光從她的臉上一路到了脖頸,目光一緊,旋即避了開去,堪堪地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手腕纖細而白皙,一串墨綠色的沉香手珠在袖口若隐若現,就好像美人猶抱琵琶半遮面。

霍言祁胸口突突一跳,喉嚨發幹,滿懷希冀地問道:“小恣……你心裏……是不是……”

燕恣擡起眼來,那雙清透的眸子閃動着別樣的光芒。

桃林簌簌,草木清香,正是互訴衷腸的好時候。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霍言祁的話硬生生地停住了,惱怒地看着來人。

來人被他看得心裏直打突,硬着頭皮恭謹地道:“公主殿下,曲副莊主來讓我問問你,山莊門口有人喊冤,你要不要來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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