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有男同車

隐松齋。

初苒托腮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盯着爐鼎中袅袅的息香。

近來,她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大,每次看到那個魔頭,就會生一肚子閑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庸人自擾?

按理說,那魔頭既沒關着她也沒鎖着她,每日還有藥膳給她養身。雖說是少了些自由,然則,好過是一天,歹過也是一天,身子不好起來什麽都是浮雲不是?初苒伸手捏捏懷中那只精巧的小皮囊,它可對付不了莊中那麽多一等一的高手侍衛。還是得先穩住了局面,徐徐圖之才好,離開的機會總是有的。

山中無日月,一晃就是數十日。

得罪了蕭鳶的初苒,很快成為山莊中侍女的一員。藥膳倒是沒有打折扣。也是,象蕭鳶這樣貴人,怎會稀罕區區幾支參。

秋意已經漸濃,庭前的落葉一夜之間就鋪得滿地,初苒卻如春日綻放的桃李一般,日益明媚鮮妍起來。

中秋佳節時,初苒穿着鴉色的新裙,仰着粉嫩的小臉兒,俏生生地站在桂樹下摘桂花。長睫映在煙水朦朦深眸中,柔美動人的颌線一路延伸到微敞的交領裏。如瀑的烏發被綢帶松松綁住,在纖細窈窕的腰肢後調皮地搖晃。

淘好的桂花最後被送到廚下去做桂花糕,初苒挽起的袖管裏露出一段瑩潤的梨花白,滿身的花香撩撥着人們的口腹之欲。仆役們紛紛低下頭去,耳後一片通紅。

凡此種種,莊裏的蕭大公子自然不會後知後覺。

晚宴過後,皓月如銀。

蕭鳶命人點了數十架燈燭,将初苒那張吹彈可破、燦若丹霞的小臉兒細細地賞鑒一番,立時心情大好。朗聲說道:「果真是養好了,下大賞!」

「謝主子賞賜!」

「主子萬福金安!」

燈影裏立時烏壓壓跪下一片,廳外廊下都洋溢着歡慶。

次日,莊中如過節慶沒有過完一般,每個人都笑着忙進忙出。見了初苒,連「姑娘」都喊得格外大聲。初苒心下狐疑,這是領了多大的賞,竟有這般高興,何故自己沒有。直到午後初苒才打聽得明白,原來是混世魔王蕭鳶要回雍都府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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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日月齊升、天意見憐啊!祈禳衆生翹首以盼的都是這一日啊!

山莊只是別院,魔王早晚要回他正經家去的,是自己氣昏了頭竟忘了還有這一層。初苒傻笑着捎捎腦袋,如今她已「一朝病愈」,儀修師太所托的善事,蕭鳶已功德圓滿。說不定這就會放她離開,說到底,她并不是莊子裏賣身的奴婢。

籠罩多日地陰霾通通散去,初苒甚至都想去宜蘭苑感激一番——順便辭行。就算蕭鳶不肯放人,只要他先離了這裏,莊中少了侍衛,自己還怕沒機會離開?

初苒心頭想着,腳下就不知怎地踏進了宜蘭苑,等在書齋外求見。

蕭鳶依舊一襲秋衫,錦帶束發,三分風流七分風雅。見初苒一臉雀躍地進來,便斜簽了身子靠在窄榻上,唇角含笑翹起。

初苒在莊中待了月餘,如今已是粗通禮數。當下疊起小手,深深地福下身子,說道:「盼兒蒙先生照拂多時,今日聽聞先生要回雍都府上去了。只怕日後無緣得見,特來面謝先生收留之恩,一并祝先生路途平順,與家人早得團聚。」

聞言,蕭鳶立時斂了笑,眉眼陰沉。端起茶盞,疏離地問道:「是誰說,你要留在莊子裏的?」

初苒聞言立刻喜道:「是是是,盼兒叨擾先生多日,如今既已痊愈,自然沒有再留下的道理,盼兒這就去收拾行李。先生的大恩,盼兒銘記在心,日後定當高香明燭…」

「砰」茶盞重重的落在桌案上。

蕭鳶忿然走下榻來,再回頭時,陰沉的臉卻又笑得和煦,話一字一字從牙間蹦出:「原來盼兒姑娘是來辭行的!」

「不知,姑娘可有去處?」

初苒驚魂甫定,烏瞳顧盼幾下,說道:「暫無去處,不過吳家鎮、虞山這一帶都還算熟悉…」

「敢問盼兒姑娘,日後有何打算?」蕭鳶的身子漸漸壓下。

初苒貓了貓腰,勉強說道:「我…可以去找師傅。」

「噢?盼兒姑娘居然還有師傅!」蕭鳶笑得愈發妖孽。

初苒只覺頭皮發麻,口齒僵硬。真話壓在舌下,再不敢吐露半分。兩扇長睫忽閃如翅,不經考慮順嘴胡溜,道:「聽,聽說,東海有座蓬萊島,島上——有位天孫大人,繡藝無雙,織出錦緞可比漫天雲霞。盼,盼兒想去拜師學藝。」

「嗤」頭頂傳來一聲大大地哂笑,初苒的腦袋瞬間就耷拉了下去。

俗話怎麽說來着?樂極生悲!現在極樂的是榻上坐着的那位,悲從中來的是自己!明知道那是個無賴,好死不死的,跑來惹他做什麽…初苒無比怨念。

「噠——噠——噠…」

修長的手指在桌案上輕叩,蕭鳶眼裏沒有半分初苒想象中的喜悅。幽深的眸底盡是陰晦,清俊的臉向着窗外。

少頃,蕭鳶忽然朝門外揚聲問道:「莫青!都準備好了麽?」

莫青一臉茫然的從門外進來,躬下身子忖度着說道:「大半,是備的差不多了,要不奴才給主子看看去?」

「不必了,更衣。」蕭鳶站起身來說道:「讓莫大去準備馬車,半個時辰後回起程雍都。」

初苒和莫青的下巴都同時掉到地上了!

初苒擡起頭來,結結巴巴的指着窗外說道:「先,先生,再有一個時辰天就黑了。」

「那又如何?」蕭鳶側目斜睨,似笑非笑。

初苒伸出的手指再次無力了。

蕭鳶經過初苒身邊,俯身說道:「盼兒姑娘的随身之物不多,自然也無甚好收拾的,就在此候着吧。」

一時間,平日裏大氣兒不見一聲的宜蘭苑,頓時人畜大亂,雞飛狗跳。初苒獨自站在書齋裏,恨恨地勾回手指,磨牙默道:「我忍!」

半個時辰後。

初苒抓着一只幹癟的小包袱,站在高大的馬車前。內心滿是怨念——所有人都騎着高頭大馬整裝以待,而蕭鳶自然是坐在馬車裏的!她怎麽辦?

要抗議麽!?那是無用的…

莫青伸過胳膊,初苒扶着上了馬車。正猶豫着要不要賴在車轅上坐下,莫青卻極無辜的站在車下,雙眼頻頻忽閃,似乎在說:「姑娘,那是我的位置。」

初苒只得悲催的推開車門,蜷縮着進去。

車外的莫青長長吐了口氣,跳上車轅,手一揚。莫大「啪」得一記鞭響,馬車緩緩動了。

車內,蕭鳶又執起一冊錦卷遮了臉。初苒頓感無力,腹诽道:「要不要這麽幼稚,你就不能換個花樣…」

反正自己的臉如今也已百煉成鋼,初苒若無其事的靠着馬車側壁坐下,将手肘擱在身邊的梨木小櫃上,百無聊賴地盤算心事。

忽然一只手朝她胸前伸來,初苒下意識朝後躲去,頭「咚」的一聲磕在馬車側板上,頓時疼紅了眼睛。瞪着那只不知死活的罪魁禍「手」,初苒揉着後腦正待發作一番,卻忽然看見自己身上的「丫頭制服」,她又洩了氣。

初苒認命的溫了茶盞,斟上半盞熱茶,遞在那只執着的手中。又拿銀箸從食盒中揀出幾色吃食,用小碟盛了擱在漆盤裏,放在蕭鳶身側。見他擱下茶盞,惬意地拈起一塊來吃,初苒才輕輕地吐了口氣,坐回角落去。

車隊晃晃悠悠走了一兩個時辰,寒意漸起,琉璃窗格外夜色如墨。蕭鳶也棄了錦卷,側身向裏睡下。漆黑的發絲鋪散在枕上,身上随意蓋着一件玉色大氅。

初苒起身将窗格上厚厚的織緞簾子放下,自己也裹了件棉披風,枕了胳膊伏在梨花小櫃上打瞌睡。馬車上的睡姿十分不舒服,初苒最近日日精養,現下竟是半分睡意沒有。俯仰轉側,漸漸搜腸刮肚餓得難受。本來莊子裏是備了飯食的,出發前大家都吃過了。偏她在怄氣,沒吃兩口,結果現在餓的夠嗆。

聽蕭鳶呼吸綿長,似乎睡的正沉。初苒輕輕挪到矮幾前,取出一碟糕點,貓着身子悄悄地吃。果真人餓的時候糕也特別好吃,初苒有些狼吞虎咽。猛一扭頭,不知何時蕭鳶竟轉過身來,倚在枕上看她。

「咳——咳…」初苒一陣嗆咳,順手端起茶盞就喝。好容易喘過氣來,卻見蕭鳶盯着她的手,眼角的笑意更深。

初苒這才驚覺自己喝了他的茶,忙讪讪地笑着放下,說道:「先生可是要茶?盼兒給先生換只盞子。」

蕭鳶眸色幽深,臉在燭影裏半明半暗,修長的手指不知從哪裏拈出一只寸許的玉瓶,放在軟榻前,說道:「頭若還痛,就用它揉揉。」

說罷,又返身朝裏躺下。

初苒愣了半晌,玉瓶溫涼,初苒握在手中,想起在慈安堂第一次見他時的摸樣,思緒淩亂,心道:「這人莫非人格分裂?白天夜裏完全兩個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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