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人将他臉捏住,扳了過去。

以一種極別扭的姿勢,徐子墨仰着頭,再次看見了徐子赤。看見了那張長眉入鬓,一雙飛起的桃花眼的臉。那張撲着一層橘紅的光,鼻梁打出小山似的暗影,美到讓人恍惚的臉。

這張他六年未見的臉。

“徐子墨,你怎麽在這裏?”

徐子墨慌忙擺過臉:“我……”

他不知道該如何說。

在這樣的時刻,以這樣對峙的姿态,隔着六年生疏的時光。

“我再問一遍,你怎麽會在這裏。”他的手腕被徐子赤扣住,很緊。徐子赤的手很涼,如傍晚湖邊的涼氣,又如一塊清涼的玉。

“不說話。”徐子赤忽然一笑,譏诮道:“徐子墨,心虛了?當年在徐家那一場還嫌不夠,現在上趕着過來殺我?”

他手臂上還插着根銀針,在燈光下,突兀得一閃,冰冷白色的光。

“我是以男寵的身份被抓到這裏的。”徐子墨無意識地解釋着,“我以為這裏的主人是……是……”

望着他的臉,徐子墨說不下去了。

“呵——”徐子赤嗤笑一聲,輕描淡寫拔掉針。鮮紅的血彪出來,他卻面不改色,“所以,你就要替天行道,匡扶正義?”

徐子墨無話可說。

他一開始确實這麽想的。

“徐子墨啊徐子墨,你可真是徐家的種!”徐子赤冷笑一聲,“一樣的虛僞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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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墨又道歉:“對不起。”

徐子赤卻冷笑:“要是道歉有用,這世上還有什麽事可以不被原諒。”

“既然這樣,我……任憑你處置。”徐子墨退了兩步,伸出手,一副全然不抵抗的模樣。

他站在最後一節臺階上,一退就忽的踩空了,重心落空,身體後栽,傷的腿正好一下着力,點在地上。

嘶——

毫無預料的,他一下疼的冒出了冷汗,人也朝後倒去。

徐子赤兩三步下來,一把拽住徐子墨的手,将他拉得站穩了。還未等徐子墨反應,便蹲下身,将徐子墨的長袍掀起來,按壓着他的腿,問:“你的腿怎麽了?”

兩個多月,他的腿基本痊愈了。尋常也可以簡單走動,只是如方才那樣猛然觸到傷口,依舊會痛的厲害。

兩人挨得極緊,呼吸交纏。徐子赤的手按在他的傷腿上,手心異常的熱,仿佛貼着赤裸的肌膚,給人一種親密的錯覺。

徐子墨呼吸一滞。

面前,徐子赤的腰身彎成漂亮的弧線,與紅紗幔後那一截腰臀重合起來。

徐子墨下意識退了退。

徐子赤手中一空,沒反應過來,愣在原地。他垂着頭,半晌未動,忽而輕輕的笑了一聲,清淩淩的,無端讓人覺得冷。

徐子墨也沒料到自己的反應。他慌亂解釋着:“我不是這個意思……”

徐子赤卻不動,半晌輕輕地笑了一聲:“果然是我傻。”

徐子墨彎下腰,想去把徐子赤扶起來:“我不是故意躲開的。”

徐子赤站起身。

他避過了徐子墨的手。

徐子墨的手懸在半空,愣了一會,才自己默默收了回來。

徐子赤一個人孤零零站着。黑影子被拉得很長,斜倒在湖裏,臉被湖水的漣漪弄皺了,像哭了。

“是我傻了。”

徐子赤笑了,極輕極輕擡起頭,問,“我不該髒了你們徐家的人?”

“不,不是這樣的。”徐子墨慌忙解釋着,“你聽我說,三弟,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剛才只是,只是……”

他沒辦法解釋清楚。

“說啊。”徐子赤淺淺笑着,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像在笑着勾人。這是刻進骨子裏的風流。

他分明笑着,聲音卻冷的透骨:“你說啊,徐子墨,你還能說出什麽?”

徐子墨說不出口。

氣氛僵持住了。

“淫賊,你放開元帥!”忽然,湖邊嘩啦啦動起來,一群濕漉漉的人竄出來,順着臺階爬上來,一溜站成排,擋在徐子墨身前。

刀劍對着徐子赤。

沉默。

死一陣沉默。

雙方對立,靜的讓人害怕的氛圍。只有一滴滴從那些人身上的水落在地上的聲音,和幾人壓抑的呼吸聲。

轟——

徐子墨腦袋一下炸開了。

這個場景!

當年就是這個場景。

也是一個黑夜,他站在一旁,看着那麽多人圍成一團,對着中間小小的徐子赤喊淫賊。

之後……

之後,他渾身血液凍結住,不敢往下想。

胡老三他們為什麽該死的在這個時候冒出來?

那個憨大漢還死死把他擋在身後,密不透風,渾身緊繃,一副要替他擋劍,英勇就義的模樣。

徐子墨低低地呵斥:“你們怎麽出現了。”

胡老三堅定地說:“我們不熟悉地形,迷了一會路,現在終于找到你們了。元帥,你沒事吧。您放心,我們來了,就不會讓這淫賊得逞的。”

“你!”徐子墨又氣又急。他看了眼徐子赤,果然徐子赤臉上又揚起了笑,平靜地看着他們,神色很蒼涼。

“他不是淫賊,他是我弟弟。”

“啊。”胡老三叫着,“可是……”

來不及和胡老三糾纏。徐子墨忙和徐子赤解釋:“三弟,這只是個誤會。我不知道他們會突然出來……”

“淫賊?”徐子赤低着頭,輕輕重複了一遍,慢慢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淫賊,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還會當着我的面這麽叫我。”

他越笑越大聲。

他笑彎了腰。

他笑得捂住了肚子。

他笑出了眼淚。

他笑着,依舊驚心動魄地美麗着,一種恣意張揚又蒼涼戒備的美麗,像一場戲最癡狂最激烈時旦生的燃燒的剪影。

衆人面面相觑。

徐子墨卻越來越心涼。那笑聲一聲一聲,如薄涼的小刀,一刀一刀插在他的心尖上最嫩的那塊肉上。

當年……

當年也是這樣。

徐子赤……這樣笑着,之後就消失不見了。

之後就是天南海邊,六年的不見。

直至今日……

“怎麽着?”徐子赤依舊笑着,風飒飒吹起他的紗衣。紗衣被吹得貼在身上,勾出袅娜的身材。

他如一只瘦削的大紅鳥,要飛了。

“接下來,是不是還準備叫老頭子過來,再把我趕出家門一次。”他長長地看了眼徐子墨,“哦,我忘了。現在的家主是你了。徐子墨……”

他笑着,譏诮的笑着。

“你說說,你打算怎麽處理我這個已經被逐出徐家的淫賊?”

徐子墨看着他。

夜依舊是黑的。

風陰涼地吹着

他們只隔了兩三步,和中間一排濕漉漉的人。徐子墨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徐子赤,卻又感覺此生再也碰不到他。

他們中間隔了一個透明的世界。

徐子赤回了過去。

他被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了現在。

連呼吸都不會在一片天底下,糾纏在一起了。

大抵是難堪,又或是愧疚,或是別的什麽東西。具體是什麽,徐子墨又不願意去想。

他往前走了幾步,看着徐子赤的表情,又停住了,徒然解釋着:“三弟,不是這樣的。”

“我不是你三弟。”

徐子赤驟然收了笑,冷冰冰的道:“你們徐家當年不是不認我這個不肖子的嗎?現在又何必這麽巴巴地上來認我。”

一提起當年,徐子墨便澀然無言。

當年的事,至今回想起,仍是一筆亂賬。無論母親如何向他解釋過前因後果,他都覺得,于徐子赤,他是有愧的。

這份愧疚,讓他現在無言以對。

“三弟……”徐子墨垂下頭,茫然喃喃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這一切都是個巧合。”

“巧合?”徐子赤冷聲一笑,“巧合到和當年的場景一模一樣?徐子墨,你是把我當傻子嗎?”

徐子墨澀然道:“三弟,對不起。”

徐子赤先是一愣,繼而笑得極冷:“假惺惺。”他看也不看衆人一眼,呵斥道:“都給我滾!”

一衆人被趕了出去。

徐子墨看着那尊樓。黑暗裏,一座山似的穩穩盤坐着,無情無緒,垂暮老人似的。

“元帥”胡老三縮着頭,模樣怯怯的,“我是不是做錯了事了?”

徐子墨看了眼他。

偌大一個漢子,渾身泡的濕漉漉的,衣服緊貼在身上,頭發還在滴水,縮成小小一團,看起來分外可憐。

他搖頭,輕輕道:“不關你的事。”

春寒料峭,這時節的水依舊冰人的。徐子墨展目一看,一排人都茫然站着,不知所措,縮成一團,渾身滴着水。

他輕聲道:“你們先回……”

他頓住。

他們該回哪裏呢。

方才在徐子赤面前,他們已經暴露了,再隐藏也無必要,而且,以徐子赤的性子,也不會讓他們出這個府邸。

他嘆了一聲:“跟着我走吧。”

他的院子裏有個小廚房,可以暫時燒些水,應付一下,讓他們趕緊洗個熱水澡,免得把人凍病了。

戰士,也終究是血肉之軀的人。

回到房間,徐子墨讓他們去自己先去照顧自己,然後一個人來到房間,直接倒在床上。

一閉眼,眼前畫面紛亂變換着。

一會兒是那紅紗幔後面一截赤裸腰臀;一會兒是徐子赤那張昳麗的臉;一會兒是徐子赤誇張又譏诮的笑。

畫面定格在那笑上。

另一張臉出現了,依舊笑着,卻青澀許多。那是才十三歲的徐子赤。那個同樣一身紅衣,卻倔強得渾身是刺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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