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衆人回到徐子墨住處不久,管家馬叔便過來了。他掃視了一眼衆人,目露精光,垂下了頭:“三少爺吩咐我,給你們安置住處。”
胡老三等人面面相觑。
徐子墨點頭道:“你們也累了。去吧。”見胡老三幾人依舊猶猶豫豫的,他又補了一句,“以阿赤的性子,若是他想對付你們。你們是沒法安全地走到這裏的。”
話剛說完,他便感到一股銳利的目光盯着他。
他扭頭看去。
是馬叔。
徐子墨回望着他。
被發現偷看了,馬叔也不躲,只是朝他低頭笑了笑:“徐少爺,之前不知您與我們三少爺有故。招待多有不周之處,望您多多包涵。”
徐子墨面上淡淡道:“無妨。”
心卻鹹澀地悵然無言。
與他朝夕相對,無話不說,親密無間的親兄弟時隔多年再見,也只是有故而已。
馬叔轉身出去了:“諸位,給你們安排的去處在外院。”
胡老三等人看了徐子墨一眼。徐子墨輕輕點了點頭。他們才跟着馬叔,排成一溜,漸次走了出去,消失在墨黑夜色中。
房間裏又只剩他一個人了。
黑色的寂寞一下占滿了整個房間,将徐子墨廣廣地籠罩住了,走不脫逃不出。周圍靜的細微風聲都一清二楚。時間在這樣的寂靜裏,也被拉得格外漫長了,給人一種夜晚的寂靜永遠不會過去的錯覺。
徐子墨躺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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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為自己會失眠,或者至少要輾轉反側許久。出乎意料的,今晚他睡得很快,一沾上枕頭便做了個長長的夢。
夢裏,他被困在一個赤紅的房間前面。
房門半開着,是雕花回字紋的紅木門,門裏飄着一片赤紅色,像紗像霧的材質。那一團霧最深處有個窈窕模糊的暗影。
那暗影有着一截赤裸的腰臀。
他被蠱惑了般,徑直走進去。走進那一團霧裏,來到那一團暗影跟前。望着那赤裸的腰臀,他失了魂般地伸手,卻在觸到那暗影時,猝不及防被燙的往後一退。
原來,不知何時,那暗影已變成了一團燒的明紅的火炭。
他驚醒了。
外面天還黑着。四周幽靜,整個府邸都昏然沉睡着。他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看着黑色的遠處,湖邊那座樓融融亮着。
漆黑夜裏,只有那一點亮,分外耀眼。
一如他的主人,無論人群怎樣洶湧,他永遠都是那個最鮮明的,能讓人第一眼印在心上,魂牽夢萦,忘不掉。
……
徐子赤并沒有限制他的行動。
第二天一早,他便去外院看了胡老三等人。他們被安置在一個客房院子裏。一人一間房,還有仆婦招待飯食,也未曾被限制活動。一應款待十分周全,好像他們真是來做客的。
徐子墨到時,他們剛吃過飯,正聚在胡老三房間裏,圍坐在廳堂裏,商議着事情。
徐子墨匆匆掃過衆人。
一衆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
徐子墨一進來,一群人便立刻站起來迎接:“元帥,您來了。”還有人給他讓了上座,“元帥,您坐這裏。”
徐子墨擺擺手,随意揀了個位置坐下。
将将坐定,徐子墨一擡頭,便見胡老三便兩三步走了過來,撲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垂着頭,大聲嚷着認錯:“元帥,昨天的事,甘願受罰。”
徐子墨一愣,随即輕輕搖頭,起身伸手去扶胡老三,苦笑着道:“這件事,你沒有做錯。”
他也沒料到馬三少爺會是徐子赤。
胡老三不肯起:“無論如何,這件事都是我做錯了。”他仰起頭,望着徐子墨,小心翼翼道,“昨日那樣羞辱三少爺。三少爺似乎生氣了。元帥,我能去和三少爺當面道歉嗎?”
望着胡老三的憨厚歉意的臉,惴惴不安的神色,徐子墨拒絕的話卡在喉間,卻說不出口。
只是,徐子赤還會見他嗎?
他含糊說道:“等以後我和他說起這件事,再給你安排。”
這一句話出來,徐子墨看見衆人都松了口氣。
氣氛也終于松下來了。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太好了,看昨天那樣子,我還以為元帥和他弟弟有仇呢。幸好……”大抵是覺得太靜了,氣氛不對,說話的人陡然閉了嘴。
一句話像斷了半截的鏽劍橫插在空氣裏,不上不下。
無人接茬。
空氣裏都有着陳腐的鐵鏽味,像血味。
太靜了。
徐子墨覺得不安。他不該把氣氛弄成這樣的。只是,在那句話出來時,他的心被什麽利器戳中了,一剎那疼得他實在不知如何接茬。
場面太僵了。
他笑着緩和氣氛:“你們不知道也正常。我這個弟弟很小就離開家了。這些年,我在邊疆打仗,他在中原行商,接觸的不多。”
呼——
他聽見衆人齊齊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才呵呵笑着,七嘴八舌地說着“原來如此”,“竟是這樣”,“倒是一道淵源了”打着圓場。
場面尴尬地活了。
徐子墨松了口氣,說了幾句場面話:“無論如何,住在這裏暫時是不會有危險的。”
幾人臉色又怪異起來。
胡老三起身關了門,又讓衆人挪椅子,坐得更近些,才壓低聲音道:“元帥,我發現這裏的侍衛都會北疆軍的招式。”
另一人補充道:“我看見過幾個軍中的老面孔。”
“堂堂北疆軍将士,怎麽會在一個商戶家裏做護衛?”
徐子墨心道一聲果然,便将馬叔的話與他們說了:“他們還不知我身份時,曾經和我說過,這裏的守衛确實不少都是北疆軍裏出來的。”
徐子墨邊說邊盯着幾人。
他們果然露出悚然之色。
胡老三忍不住,騰的一下站起來道:“他奶奶的,敢逼我們的北疆軍當侍衛。他以為他是個誰?簡直太嚣張了。看我非要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北疆蠻牛的厲害……”
旁邊的人偷扯着他的袖子
胡老三傻乎乎的,還咋呼了一聲:“幹啥扯我袖子……”
徐子墨看見胡老三順着那人的手指望向自己。胡老三吓得幾乎跳起來,反應過來了,立刻找補:“元帥元帥,我沒有想說您弟弟,我真沒那個意思……”
徐子墨不看他。
他只是盯着衆人,仔仔細細的,一絲一毫表情都不放過:“所以,你們也不知道這些北疆軍将士為什麽在這裏?”
衆人對視幾眼,慢慢搖頭。
“胡老三剛說這些北疆軍将士都是被強迫的。”徐子墨環視着衆人,緩緩道,“可是,我仔細觀察過這些将士。他們并沒有任何被逼迫的怨怼之色。”
胡老三登時就愣了,随即想明白了般,神色驟變,跌坐在椅子上,頭垂得低低的。
其餘人也盡皆沉默。
徐子墨有一種悲涼的預感,扔擡高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問道:“所以,這幾年,北疆到底成了什麽樣子了。”
這一句出來,室內更靜了。
只有窗外風聲細碎,呼呼的,吹一陣歇一陣,将遠遠的仆婦玩笑聲卷了進來。隐隐約約的,似乎是一群人起着哄,讓昨夜打葉子牌贏了的請客。随着進來的,還有春日的幽冷花香,不知是什麽樹,尋常不起眼,一開花竟如此芳香濃豔。
無人說話。
沉默。
室內的安靜讓院子外仆婦們的玩笑聲愈發清晰了。
徐子墨冷冷地道:“你們不肯說?”
胡老三突然擡起頭,站起身。徐子墨望着他:“胡老三,你願意告訴我嗎?”
“元帥……”胡老三分明極有勇氣的。卻在徐子墨看了他一眼後,忽然挪過了眼,說不出來了,“我……”
“元帥,你別聽他胡說。”一個人騰地站起來,把胡老三扯下來,摁在椅子上,“這個胡老三嘴上向來沒把門的,信不得……”
徐子墨靜靜看着他們。
空寂的房間只有他一人的聲音,突兀尴尬。
那人也說不下去了,讪讪坐下。
“你們不肯說,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方式知道。我只想聽你們說。你們是我最信任的部下,在戰場上,我們都是把命交給彼此的。”
“所以,我想聽你們的答案。”
“我只問一個問題,你們如果不願意說,可以點頭或者搖頭。”他頓了頓,捏緊了拳頭,強行壓抑住心口的悲涼,深吸一口氣,才問出口:“如今,北疆太平嗎?”
空氣沉默着。
許久後,才有個人輕輕搖了一下頭。
徐子墨等了一下,确定了答案,才慢慢說道:“我知道了。”
他慢吞吞站起來,搖晃了一下,扶住了椅子才站好。有人要來扶他,被他推開了。
他慢慢走了出去,到了門口,才想起什麽,回頭匆匆囑咐了一遍:“你們……你們現在此處住下,等……”
等……
他說着,自己也茫然了。他原是要說,等過段時間,便離開這裏的。可現在,他該去哪兒?
北疆也不太平了。
徐府他也回不去了。
天地之大,他該往哪兒去呢。
“等我以後再來安排吧。”他只能扔下這一句,逃也似地匆匆走了,“你們且好好住下。”
舌尖泛起苦澀,是眼淚的鹹。
他回了房間,找到了牆角的行李箱籠。行李箱是胡老三等人找到了那群馬賊,搶了回來的,特地帶了來。
他打開箱籠,拿出一把長槍。
這是父親送他的,請了全城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銀白冰涼的槍身,在陽光下凜凜發寒,槍頭發白,鋒利得讓人望之膽寒。槍頭的紅纓招搖着,如一團燃燒的血。
他又想到了他第一次上戰場。
那時他才十三歲,在軍營裏當了一年的夥頭兵。終于能夠跟着老兵上戰場,清理傷兵屍體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色彩斑斓的“肉”
血紅的肉,被刀劍搗爛了,細細的成了肉糜。發白的肉,是傷口失血過多,被凍僵了,黑色的肉,是被火槍火炮打中了,燒焦了。站在城樓上,往下漫漫一看,雪色的平原如一副絢爛爛漫的濃彩畫。
人的尊嚴在死後還不如個畜生。
他強忍着想吐的沖動,跟在隊長後面走着,幫忙找尋傷兵,将他們擡回去,讓軍醫治療。
走在路上,他被一個老婦人抓住了手。
老婦人大概以為他是大夫了,哭着叫着,讓他救救她懷裏的小兒子,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被一支箭斜着射穿了腦袋死透了,臉是一種暗沉的灰白色。
他無力解釋着:“我只是個小兵,不是大夫。”
老婦人歇斯底裏地問他:“你是北疆軍嗎?”
“我是。”
“你是北疆軍……”;老人凄然地質問着,“既然是北疆軍,為什麽不能保護我們的安全。我的三個兒子都死在了突厥的槍下。兩個女兒都被他們糟蹋了。”
“你們在幹什麽?”
……
“我在幹什麽?”
“我要幹什麽?”
那一天晚上,在同帳篷裏的老兵的一高一低的鼾聲裏,在遠方的草原上狼的長長地呼嘯裏,他抱着那一把長槍,睜着眼,看着頭頂被血跡染紅的帳篷,一夜未合眼。
從那一天起,他就立誓,要還北疆一個清明太平。
四年。
他花了四年時間,把那群突厥打的不敢再犯了。又領着人,将這一帶的馬賊全給肅清了,給田派地,把那群馬賊安置了。
北疆人民難得安居樂業了一段時日。
可現在……
他又想起了院子裏的北疆軍将士。
那一個個都是跟着他打過突厥,追過馬賊,流過血喝過酒的漢子。他成了廢人,不能上戰場了,可他們并沒有。
他們為什麽會到這裏。他們到底遭遇了什麽。
他閉上眼睛,卻不敢想。
他已經是一個普通人了。一個小小的風寒就能要了他的命。連這一支槍他都掄不動,他憑什麽說保護北疆人。
……
他閉上眼,握着槍頭。
血流了出來,他卻渾然不覺。
痛才能讓他覺得自己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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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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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