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徐子墨沒想到徐子赤會帶他去北疆。

一路快馬,迎着北疆的幹冷的風,他們在午後到了呼倫,北疆最南的一個城。

灰褐色的方磚城牆,高高大大,從幾個世紀前就伫立在這裏,直曬在上面的日光也是陳舊的。城牆外是一大片綠色草原,與天連成一條線。在北疆,綠是豪放的綠,一大片潑灑着,如北疆的男人女人們。

徐子赤勒緊馬缰:“到了。”

“還沒呢。”徐子墨也勒了馬缰,暢快笑道:“這才到呼倫,剛剛到北疆的邊界呢。”呼吸着北疆的風沙,徐子墨也似從裏至外地活了,心情難得暢快起來。

徐子赤靜靜望着他。

可怕的靜默裏,徐子墨忽然覺出了什麽不對了,隐約的不安如一塊大石懸着。

他顫聲道:“這裏就是北疆了?”

“這裏就是北疆了。”徐子赤道。

“阿赤,別和我開玩笑了。”徐子墨緊攥着馬缰,擠出一個笑:“這裏哪裏就是北疆了。北疆還要至少一天一夜的快馬才能到呢。”

徐子赤靜靜望着他:“再往北就是突厥的地方了。”

徐子墨的笑風幹在臉上。

一塊石頭終于咔噠落了地,咔噠将他砸懵了。

這怎麽可能就是北疆。

從十二歲起,他在北疆呆了四年。當年縱馬北疆,他的馬蹄可是踩過了北疆的每一寸土地。他呼吸着北疆的空氣,他的名字寫在北疆人的口裏,他是北疆血肉的一部分。

還有誰比他更懂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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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明明是呼倫……”他喃喃回望着,“這才到了北疆的一個邊呢……”

呼倫城是北疆最南的一座城,是北疆與朝廷溝通的樞紐,也是北疆版圖裏最小的第一部 分。若是北疆的邊界已經成了呼倫城了。那麽,北疆至少丢了五分之四了。

他的北疆被人搶走了。

徐子赤站在他身邊:“為了找你,我在北疆呆了兩個月,看到了聽到了也知道了很多東西。這幾年氣候苦寒,突厥糧草不夠,兵強馬壯,屢屢進犯。北疆戰事不斷。邊關将士潰不能當,朝廷指揮不當,已經連連丢了四城了。”

大周朝一共十七城,這一丢就是四分之一的疆域。

徐子墨喉嚨澀然:“哈奇,洛城,桐城,安慶……”

一座一座都是北疆的城。

哈奇是他十五歲打下的。當天,他和胡老三他們在城樓上喝了一夜的酒,滿城的姑娘都出來邀他們下榻。

洛城是北疆的腹地,他的府邸就在那裏。他平常沒事,最喜歡在洛城城外練馬。

桐城是他花了一年半才拿下的。為了它,他在雪堆裏窩了整整半個月,打了一場漂亮的埋伏戰。

……

沒了。

全沒了。

“走吧。”徐子赤揚起馬鞭,朝前方疾馳而去。徐子墨也揚鞭跟上。

他們在呼呼的風裏狂奔着。這是北疆的風,凜冽如刀子一樣的風,就算是春日了,也不肯有半分柔軟,硬氣得生長在這裏的人一樣。

徐子墨的牙齒咬得很緊。

他的恨如風呼嘯着。

靠近呼倫城的地方,徐子墨看見了一個三丈寬的大坑,頂上頭是一層不到半年的褐色新土。過路的無論是行車的騎馬的還是走路的,都會過來鄭重地磕上幾個頭。連馬兒在這裏也奇異的安靜下來。

徐子赤下了馬,把馬栓好,走上前去,在坑前鄭重的磕了三個頭。

徐子墨站在他旁邊,顫抖着,喉嚨再三滾動,終于問出了口:“這是?”

徐子赤道:“北疆城破時,突厥這裏活埋了十萬人。”

徐子墨渾身顫抖。

“畜生。”徐子墨勒緊了馬缰,好像那馬缰是突厥人的頭,勒斷他!勒斷他!“一群畜生!”

“是的。他們是一群畜生。”徐子赤望着哈倫城的城樓,“可是我們卻沒有屠殺畜生的獵人。”

徐子墨重重合上眼,翻身下馬,一步一步走到坑前,也重重磕了三個頭,又三個頭,再三個頭。

突厥!

他将這兩個字嚼碎了,咬爛了,吞在心裏,黑白的方塊字邊角卻依舊,在肚子裏仍冷寒硌人。這是深切的恨意,世代累積的白骨與屍體的恨意。

他們進了城。已是春日,往年這時候西方的游商早該騎着駱駝在城外吆喝了。今年卻格外安靜,來來往往的人各個都沉默,悲苦的沉默。

大街上不時會竄過光着腳的小孩,讨飯的老人,一句一句叫着:“行行好,行行好……賞我口飯吃吧。”

徐子墨給了一個花臉孩子一個饅頭。

小孩子狼吞虎咽三口就咽了下去,又朝他伸手:“還要。”

徐子墨又給了他一個。

小孩子珍惜地揣在懷裏,跑遠了。

一大群孩子馬上哄然擠過來,将徐子墨團團圍了起來。他們年紀在六七歲到十六七歲不等。料峭的春日,身上都只一兩件單薄的布衣,凍得瑟瑟發抖。有的朝徐子墨求着:“叔叔,我餓了三天了。”更多的是直接伸手在徐子墨身上抓。

徐子墨的荷包、幹糧一眨眼就不見了。

那群小孩還不散。

徐子墨只得将一雙鞋也脫了下來,穿在一個最小的孩子上。他小小的腳上已經凍裂了,翻出暗紅色的肉,滴滴答答流着污黃色膿。

小孩走了,徐子赤才過來。

見他光着一雙腳,徐子赤将自己的鞋脫給他:“你身子弱,穿上。”

徐子墨推開了:“你給我了,你怎麽辦。”

徐子赤按着他的肩膀,貼在他耳邊說道:“不穿的話,我就在這裏親你。”

徐子墨唯恐被人看見,用力推着他:“現在在外面呢!”

徐子赤幾乎貼着他道:“穿了鞋,我就松開你。”

徐子墨感覺到周圍人不時投過來的目光。靜了片刻,他穿上了鞋。

徐子赤笑了下,徑直走了。

路邊有個小娘子扔給他一雙鞋。徐子赤看了眼徐子墨:“徐子墨,你會吃醋嗎?”

徐子墨偏過頭:“別胡鬧。”

“生氣了。”徐子赤朝笑着婉拒了小娘子:“多謝小娘子了。”

徐子墨唯恐被小娘子看出什麽,垂頭飛快走了。

徐子赤光着腳走着,從容自若。

人都說先敬華服後敬人。可偏有一種人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哪怕衣冠再不整,也只能讓人覺得風流恣意,哪怕是破衣破衫,也能耀眼到讓這個衣服有了他的氣質。哪怕他披個連個破布都會被贊一聲名士風流。

徐子墨看着他光着的腳。

那一雙腳形狀精致,肌膚如雪。這樣的一雙足,合該好好收起來,在大紅床被中一個人把玩,方的其妙處。現在,他擡頭望了一眼,過往的人無不駐足偷看徐子赤的足,小聲議論着。

這人怎麽總是這樣招搖!

他沉着臉,走到一個成衣店,直接要了一雙鞋,又想起自己沒有帶錢,出去找徐子赤要錢。徐子赤一直微笑看着他,直到徐子墨把鞋仍在他腳下:“穿上。”

徐子赤還笑着:“徐子墨,你吃醋了。”

徐子墨斷然否認:“別胡說,把鞋穿上。”

“死鴨子嘴殼硬。”徐子赤吹了個口哨,揚聲笑道:“謝謝二哥。”

徐子墨裝死,當聽不見。

徐子赤又領着他去了一個祠。

祠堂在人煙最鼎盛的城正中。一個兩進三間的祠堂,白牆灰瓦,紅頂雕梁,建築很新,看模樣應該剛落成不到兩三年。新祠一般是少人來的,這個祠人來來往往的人流卻如市場般多。

徐子墨遲疑着問:“這是?”

徐子赤不答:“進去看看吧。”

祠堂很靜,空氣都是幽幽的。并不是絕對的安靜,而是無人喧嘩,怕打擾了誰,因而而鬧市裏就顯得格外靜谧。

徐子墨一眼望進祠堂,愕然呆住。

正中一間大門敞開着,一個黑色甲胄,手持長槍,身騎白馬的少年将軍高坐在石臺上,傲然回視着。雖然只是個石頭漆出的人像,卻仿佛也能窺見一二分這人當年的英姿與勇武。

這是當年的他。

“這……是怎麽回事。”

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徐子赤道:“這個廟叫徐子祠,是北疆戰神病重養病後,北疆民衆集資來修建的,用來祈禱用來供奉北疆戰神的。官府沒有出過一分錢。這個徐子祠落成後,香火就絡繹不絕,每日都有數百人過來供奉。”

徐子墨看向周圍。

石像前一溜七八個蒲團,跪滿了人,男男女女年紀不一,姿勢神态卻如出一轍,一跪一起,虔誠地祈禱着:“求菩薩保佑。讓咱們北疆的戰神快好起來吧。”

“徐将軍是我們北疆的大恩人,我願意折壽一年換徐将軍的病好。”

“現在的北疆需要徐将軍……求您讓徐将軍快好起來吧……”

……

下意識地,他扭頭就走。

他不配。

不配被這些百姓這樣對待。

走的慌慌張張,他沒擡頭,不提防撞到了一人身上。那人剛要罵咧,忽然擡頭驚叫起來:“你你你怎麽和石像上長得……你是徐将軍?你不是徐将軍嗎?徐将軍你回來了?”

這一聲驚醒了祠堂裏的人。

“徐将軍回來了?真的嗎?”

“徐将軍在哪兒?”

“徐将軍真的回來了嗎?”

……

徐子墨一瞬間覺得無數的目光都落在他背上,如箭如針。他的軟弱與無能都在一瞬間被看了個徹徹底底。

他對不起北疆百姓的信任。

他無地自容。

“我不是,你們誤會了。我不是,我不是……”他慌張地道歉,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擠了出去,差點被門檻絆倒了。

幸好,他被徐子赤的一雙手攔住了,“小心。”

徐子墨慌亂嗯了一聲,逃竄到背對着祠堂的地方,靠在牆上,仰起了頭。

他強忍着将眼淚倒回去。

他不是徐将軍。

他不配當徐将軍。

他又看見了那個花臉小孩子。

他靠在徐子祠的圍牆上,身邊坐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臉髒髒的,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饅頭。小男孩一面給小姑娘擦眼淚,一面道:“阿花,你等着。等我長大了,徐将軍一定也好了。到時候,我跟着徐将軍去打突厥去。只要把那群突厥趕走了。咱們就都能過上好日子了。”

徐子墨望着他們,想了很多,多到日後他連當日的所思所想的一個字都記不起。

他只記得,那一日,北疆的太陽很亮很亮了,照的他眼睛發花,有種想落淚地沖動。他在太陽下站了很久,看周圍的一切,看他熟悉又不熟悉的北疆。

究竟看了多久,他自己也忘了。

時間在這一刻,也許只是個虛無的東西。

徐子赤站到他身邊:“我府裏的那些北疆軍将士,都是城破後,要被斬首的戰士。我收留了他們,是因為他們為北疆付出了這麽多。不忍心看着他們就這麽白白丢了性命。”

“我知道了。”徐子墨沉默點頭,半晌道:“我累了。”

徐子赤并未多問,道:“今日時間倉促,我們趕不回去。我在這裏安排下了住處,就在徐子祠附近,要一起過去嗎?”

徐子墨嗯了一聲。

一路走到客棧,上樓,到房間裏,他都很沉默。

徐子赤也陪着他沉默,兩個人一路不說一句話。他覺得他太累了。累到一個程度時,開口說話都能耗掉全身的力氣。他很感激徐子赤沒有找他說話。也許徐子赤是懂他的,他在進屋前,抱了他一下。

安慰性的抱。

他叫住了徐子赤,擡頭正視着他的眼睛:“大家都瞞着我,為什麽你要帶我看這些。”

徐子赤沉聲道:“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我希望在任何時候,你的人生都是由你自己決定的。哪怕所有的人的隐瞞都是為了你好。你的選擇還是要你自己做。”

“你可以是北疆的戰神,這是你的責任,你也可以不管,因為你的身體确實受不了了。你願意退縮,願意站出來都可以。”

“但是那必須是你自己的決定。”

“因為你不是別人,你是徐子墨。”

徐子墨澀然無聲:“我……”

徐子赤輕聲道:“二哥,我只是在想,那個會為了一個老婦人的哭泣,一夜不眠的徐子墨,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忍了一天,他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哽咽着,他顫聲道:“阿赤,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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