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徐子墨随手披了件衣服,将徐子赤抱起來,走上樓,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他也在徐子赤身邊躺下,蓋好被子,細細描摹着徐子赤的眉眼。徐家的幾個兄弟都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徐子青溫潤如玉,徐子赤笑眼含情,徐子白淚眼朦胧。
論最驚豔,還是徐子白。
那一雙朦胧發紅的淚眼,但凡看一眼,便如在心膜上滴了一點朱砂、無論事後怎麽抹,都會留下淺淺一道紅痕。
他總是想起子白。
最近尤其頻繁。
方才和阿赤在一起時,更是如此。一閉眼,就仿佛看見徐子白,那個會含着淚說哥我喜歡你,我一定會救你的男孩子。
他的胞弟。
“想什麽呢。”背後輕輕響起一個聲音:“怎麽不睡覺。”
是徐子赤的聲音。
“你怎麽醒了?”在徐子赤床上,抱着他想起別人,徐子墨有些內疚,慌亂地問,“是我吵醒你了嗎?”
“我怕你跑了,所以要睜眼确認一下。”徐子赤抱住了他,輕聲道。
徐子墨溫聲道:“別瞎想。我答應你,我不會離開你的。”
徐子赤親了他的臉頰一下,像小孩子抱自己玩具般摟得緊緊的:“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哥和徐子白吧。
“不。”徐子墨慌亂地斷然拒絕,“不行。”
不能讓徐子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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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
他不能再傷害那個清傲的少年了。
他傷害他夠多了。
徐子赤爬上了他的背。徐子墨背對着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見他的聲音:“為什麽?”
“他們會接受不了的。”徐子墨幹巴巴地說,“我們是兄弟。”
“可是,只要我們在一起。他們總會知道的。”徐子赤的聲音很平靜。
徐子墨抓住徐子赤的手,想轉過身,望着他:“能瞞一時是一時。至少不要現在……”現在,他怕那少年再做出什麽事。
“徐子墨,你和他們……”徐子赤垂頭笑了笑,仿佛是故意的,依舊不肯正視徐子墨,“徐子墨,關于徐子白,你有沒有事情瞞着我?”
徐子墨渾身汗毛一下炸起,“沒有。”
阿赤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知道他和徐子白的事?
可是阿赤那樣驕縱的性子,如果知道了,又怎麽會不計較?
“徐子墨……”徐子赤輕輕說了一聲,極緩慢極緩慢地擡起頭,望着徐子墨道,“你知不知道。你說謊的樣子,特別明顯。”
徐子墨啞口無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徐子赤輕笑一聲,“徐子墨,別看你在戰場上殺伐果斷。面對親近的人,你的心比女人還軟。”
徐子墨喃喃着:“我……”
“睡吧。”徐子赤打了個哈欠,将他圈在懷裏,“我不管,我只知道。你答應過我的,要是你離開我了。我就殺了你。”
徐子墨無聲聽着背後的呼吸聲,渾身抖成一片。
他想起來了。
他昨天問了那麽久,徐子赤有沒有過別人,為什麽徐子赤沒有問他。
湖邊夜裏容易覺得冷。冷氣泛起,順着未關好的窗戶竄進來。他瑟縮地一抖,覺得冷,起身去關窗。
遙遠的地方有一兩只鳥振翅而飛,樹枝嘩啦啦地抖了幾下,透過那枝丫,他往見了窗外一輪又冷又白的圓月。
阿赤,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子白呢?他還在恨自己嗎?
他幾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起了床,穿過幾重垂花門,找到胡老三等人的院子。把剛起床的胡老三等人逮了個正着,吩咐道:“你們再去催促催促府裏,看跟着四少爺保護他的那兩個人怎麽樣了。看看四少爺怎麽樣?”
胡老三道:“那要告訴四少爺嗎?”
“不了。”徐子墨一口拒絕,随後又覺得自己表現的太明顯了,安撫性地道,“你們只好好保護他。”末了,他又認真地補了一句,“一定要好好保護他。”
胡老三奇怪地看了眼徐子墨才走。
晨起空氣冰冷,徐子墨又在外面站了許久,待平靜下來,才去廚房端了早飯。
剛到水榭門口,就碰見跌跌撞撞跑出來的徐子赤,穿着睡衣,還光着腳。兩人險些撞了個正着,他一個轉身,才将将穩住盤碟,“阿赤,一大早怎麽這麽慌。”
徐子赤笑了一下:“我以為你走了。”
徐子墨又好笑又酸澀:“你放心,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裏陪着你。”
徐子赤嗯了一聲。
飯菜擺好,徐子赤與徐子墨簡單用了早餐。徐子墨才對徐子赤道:“阿赤,我要鍛身。”
徐子赤緩慢地擡頭:“你說什麽?”
徐子墨有些不敢看徐子赤的眼睛:“我要鍛身,我要重新練武。”
“好。”徐子赤笑着,聲音卻越來越虛,渺渺茫茫的假,聽的人牙酸,“我會替你打點好的。鍛身應該會需要很多藥材吧,還需要大夫照顧,我到時候會給你準備一個沒人打攪的大房間……”
“阿赤……”徐子墨剪斷他的話,顫聲道,“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徐子赤冷冷笑着:“我還需要說什麽嗎?徐大将軍不是都想好了嗎?”
徐子墨一愣:“可是,我覺得我們現在,我應該和你商量一下。”
“你也知道是商量。”徐子赤騰地站起來,将碗筷一摔,叮然地響,“徐子墨,如果我不答應呢。”
徐子墨愣住:“阿赤。”
他去拉徐子赤坐下:“鍛身是多重要的事。你也知道。只要鍛了身,我就可以重新上戰場了。我之所以沒有提前和你商量,就是覺得你一定可以理解我想要上戰場的。”
“是啊。你覺得我一定會理解。我也确實是理解你想要上戰場的心情。”徐子赤怒喝道:“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鍛身會死人的。”
徐子墨沉默。
徐子赤笑道:“你只是通知我而已,我自然也只和你商量。”
徐子墨喚了聲:“阿赤。”
徐子赤還是轉身就走了。
徐子墨一個人在桌邊坐了很久才走。
鍛身,相當于重新鍛煉全身,需将習武者全身經脈打成寸斷,用秘制藥材藥浴,改造經脈,來回共五次。這是一種人為改造不能習武之人體質的秘術,是所有不能習武者的希望,但因需要五次在經脈全毀時,泡藥力強勁的藥浴,幾乎無人成功過。
鍛身,幾乎等于和閻王搶命。
但是,他沒有別的選擇。
徐家和北疆都等着他。
徐子赤真如他所說一般,對徐子墨鍛身所需的一切大開後門,派專人采買藥材,還打聽合适的大夫,派人收拾房屋。越是這樣,徐子墨越覺得不正常,幾次想要和徐子赤好好談談,卻屢次被關在門外。
徐子墨吃了兩天閉門羹後,終于決定強硬闖門。
他這才發現徐子赤病了。
真病了。
乍暖還寒的初春,跑北疆吹了兩個月勁風。回來又病了一會,還沒好全,就撐着身子三天不睡覺,只等徐子墨一個回答。事情剛定,又在溫泉池裏滾了那麽久,饒是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住。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徐子赤一場一場地燒,總是不見好轉。
徐子墨圍在床邊,跑前跑後照顧着,煎藥喂藥一應都不假人手。
徐子赤卻只終日昏昏沉沉的,高燒不退。
全城的大夫流水似地來過一趟了,依舊不中用。
也是恰巧,正好有馬叔手底下的人來報:“街上來了個游醫,說是醫術出衆,經常替人義診。據說所經手的病都是藥到病除,十分靈驗。”
馬叔問過徐子墨。徐子墨自然說請。
恰好有丫鬟報說要煎好了。
徐子墨便去廚房看着火候。
一回來,他望見站在徐子赤床邊,被馬叔與丫鬟圍着的那人,登時愣住了。
徐子白。
他沒想到他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再見到徐子白。
時隔半年,他瘦了,戴着大大的土黃色竹鬥笠,長長的沿邊垂下來,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只露出半邊玉白的臉。他穿着寬大的灰色的僧尼長袍,頭發也梳成圓道髻,拄着一個碧色竹竿做拐杖。
十六歲的少年,神情卻如僧尼般古井無波了。
他出家了?
怎麽都沒人來和他說。
那些人一直都說他過得挺好的。
明明他們跟蹤的人說他一直過得挺好的。
為什麽會這樣。
他呆呆站在原地,只知道盯着那個背影,那個清瘦的身軀,只短短半年,怎麽會有那麽濃重的風塵仆仆和死寂。
他想上去問一問他過得好不好。他以為他回去找他師傅的,怎麽會一個人,又怎麽出了家。沒有他師傅帶着,他一個人才十六歲,這半年在外面是怎麽過的。他一向不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他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輕聲問着:“府上可是姓徐。”
“是。”
“敢問顧醫師如何得知?”
“只是脈象和一個故人很熟罷了。”
徐子墨想喊他,喉嚨卻被堵住了。他發不出聲音,他不敢喊。
他沒臉。
他又聽見了徐子白的聲音。他複述着脈案,讓伺候的丫鬟記下來,又淡淡道:“府上少爺早年習武,手腕卻受過傷,經脈多年阻塞,與身體不利。加上素年體弱,每年春夏之交都會生病。這回病上一場倒是好事,否則以後一齊發作,只怕更是兇險。”
衆人面上俱是驚異之色。
馬叔連連道謝,并讓人去拿銀子:“顧醫師,這是我們府上的謝禮,多謝今天跑上一趟。”
他低着頭,卻不接:“府上可有一文錢。”
“一文錢?”
“我行醫只收一文錢。”他淡淡道,“府上可有一文錢。若有,讓我出去買個包子。若沒有,我只去尋下一個病人就是了。”
“有有有。”馬叔連連應是,忙從衣兜裏找了好久,翻出一文銅板,“這裏是一文錢。”
徐子白伸手。
馬叔将錢放在他手上。
他手一合,倒了聲謝,轉身便走了。
經過門口徐子墨身邊,他像沒看見般,拄着碧色竹竿,徑直走了過去。
徐子墨渾身發着抖,等他走出了好幾步,才顫抖着喊了一聲:“徐子白。”
他看見那個背影頓了頓,接着輕聲說了句:“施主,你認錯人了。我姓顧。”
徐子墨一怔神。
顧?
他認錯了?
不可能。
他朝徐子墨的方向略彎了彎腰,又平靜地拄着竹竿走了出去。
徐子墨将藥碗往過路的丫鬟手裏一塞,追了上去。
他走得很慢,似乎不用看路,卻走得很穩,不過許多地方還需要用拐杖探路。徐子墨越看越奇怪。他不會是傷了腿吧?一路不敢也不知說什麽,只沉默跟着。
剛出了門,順着灰牆黑瓦的院牆走出一段路,徐子白就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一個沒站穩,摔倒了。
鬥笠也掉了。
徐子墨趕緊上去攙住他。
他卻一面慌慌忙忙摸索着他的鬥笠,一面甩開徐子墨的手:“放開我。”
徐子墨這才看見他的雙眼。
那一雙漂亮的淚眼不見了,眼窩裏只剩下兩個灰白色的圓石頭嵌着。
他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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